第四卷垂幕之年第二十七章血腥歸座之路的開端
大師兄說道:“我不明白大師為何會這樣說。”
講經座看著他溫和說道:“你是夫子的學生,應該很清楚他的性情發,如果他真的認為殺死桑桑便會引來冥王入侵,那他早就帶著寧缺和桑桑回了書院,又哪里會有從秋天到冬天的這些故事?”
大師兄沉默不語。
“聽聞在爛柯寺里,葉蘇曾經說過,道門是做正確的事情,我佛宗則是在做我們認為應該做的事情,只有你們書院,一直是在做讓自已高興的事情。”
講經座看著他說道:“你們沒有信仰沒有敬畏,或者可以無限強大,可這樣下去,到最后你們可能會發現自已不明白什么事情才會讓自已高興。”
“我不知道夫子現在活的高不高興,但我知道他現在在猶豫,他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對的,怎樣做,才能讓自已變得高興起來。請你回書院后替我向夫子轉達問候,告訴他,人間的未來很大程度上便在他如今的猶豫之中。”
說完最后這句話,講經座手持錫杖,艱難地登上馬車,十六匹駿馬痛苦地低嘶數聲,拉動馬車緩緩向寺外行去。
看著那輛緩緩離開的馬車,大師兄依舊沉默,心想:難道老師也會猶豫嗎?可如果老師不猶豫,確實應該早就出手才對。
冬天已經離開,春天卻還沒有完全到來,月輪國北部的矮山間,植物開始發綠,但隱藏著枯枝霜葉間,總顯得不夠痛快。
山道兩側的風景略顯荒涼,在車窗上快速倒掠。看上去就像是單調的色塊移動。較諸荒原上的枯燥,也好不到哪里去。
車廂里,桑桑穿著裘衣。擁著厚厚的被褥,小臉蒼白,手里拿著灌滿烈酒的皮囊。覺得冷時便喝幾大口,稍暖胸腹,卻沒有辦法止住咳嗽。
寧缺盯著銅盆上面的小藥罐,仔細地計算著時間,不時也輕輕咳兩聲,他在朝陽城里受的傷基本上已經痊愈,只是肺部還有些小問題。
桑桑受的箭傷,在他的精心護理下,已經好了。現在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不知道是不是連續奔波逃亡,她體內那道陰寒氣息又有了蠢蠢欲動的征兆。
有些刺鼻的藥味。漸漸在車廂里彌漫開來。他取下藥罐,放到地板上涼著。然后接過桑桑手中的酒囊,把一卷佛經塞到她的手中。
“能背了。”桑桑可憐地看著他。
寧缺心如鐵石,不為所動,說道:“歧山大師說的是讀經學佛,就算你倒背如流,也沒有意義,要的是通過讀經,體會佛法里的意思。”
桑桑說道:“讀了這么多佛經,也不知道有沒有什么用。”
“在朝陽城里不是已經確認有用?”
寧缺走到窗邊,說道:“你想想,講經座口吐佛言,那是多么厲害,如果你能學會那招,說不定一聲令下,你體內那道陰寒氣息便會嚇的馬上失蹤。”
桑桑笑了起來,依言繼續去讀那卷佛經。
寧缺掀起車窗上的簾布,向山道后方望去。
一片荒涼,偶見長青之松柏,更多的卻是還沒有生出新葉子的針林,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這些山景上,而是落在更遙遠的南方。
不知道大師兄現在怎么樣了。
這是寧缺離開朝陽城后,除了桑桑的身體之外,最擔心的一件事情,只是想著既然自已帶著桑桑離開,講經座沒有任何道理,冒著觸怒老師的危險,繼續為難大師兄,那么大師兄應該是安全的。
此時他們離開朝陽城已經有數百里,七枚大師和月輪國騎兵,早就被甩得沒有蹤影,寧缺便讓大黑馬選了一處道旁,暫停休息。
走下馬車,看著道旁一注細細山水,寧缺很是滿意,拍了拍大黑馬的背,把水囊補滿,開始燉肉干,抽空往它嘴里塞了一根老參。
大黑馬吭哧吭哧,兩下便把那根老山參嚼碎咽下,覺著有些苦,但知道這是大補之物,自然也不好意思向寧缺表示自已的憤怒。
這根老山參,還有先前車中藥缸里熬煮的藥材,是寧缺冬天時,在朝陽城幾家特別奢闊的王公府上偷來的,都是極珍貴的東西。
肉干在沸水里漸漸變得飽滿起來,一股著哈喇味的肉香,溢出鍋沿,大黑馬很是不屑地扭頭,去道旁野地里尋花嚼食,想要清清嘴里的老參苦味,卻發現連草都沒有幾根,哪里來的花,很是惱火。
“在大青山里過了個冬,還真把你給養野了,吃花這種事情,那得是十一師兄那樣式的人才好去做,你嚼哪門子嚼?”
寧缺訓斥了幾句,抬頭向天上望去。
那片烏云依然跟隨著桑桑,比在朝陽城的時候,變得更厚了些,也更暗沉了些,就如同濕透了的舊棉絮,感覺很沉重。
寧缺的心情很沉重,這片云層壓得他的情緒很是抑郁,當他聽到嘎嘎叫聲,看見那十幾只在空中盤旋的黑色烏鴉時,心情愈發壓抑煩躁。
他很想把這些黑色烏鴉趕走,甚至直接殺死,路上他用黃楊硬木弓射過,卻沒有任何效果,他甚至想要動用元十三箭試一試,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他擔心這些黑色烏鴉是殺不死的,自已反而浪費了珍貴的鐵箭。
無論是天上的那片云,還是這些討厭的黑色烏鴉,始終隨著黑色馬車移動,透著股極為詭異的味道,不離不棄,令人厭倦而心生懼意。
寧缺猜測過這片云和黑色烏鴉的由來,云集可能是桑桑體內陰寒氣息外泄、從而影響天地氣息流轉所產生的變化,無法殺死又頗具靈性的黑色烏鴉,則更有可能是桑桑體內陰寒氣息本身凝化出來的外象。
陰寒氣息是冥王在桑桑體內留下的烙印,這片云和黑色烏鴉,便等于是冥王的手段,一旦涉及人間之上的存在。那么再如何詭異神奇。似乎都可以理解。
黑云和黑色烏鴉不停跟隨著黑色馬車,是非常顯眼的標識,寧缺不知道冥王能不能看到。但在連續遇到月輪國騎兵小隊之后,他確認很多人已經看到了。
黑色馬車再也無法再藏匿行蹤,寧缺和桑桑的逃亡。等于被無數人一直注視著,被迫變得光明正大起來。
既然如此,寧缺干脆不再想那么多,命令大黑馬把速度提到最快,只希望能夠更快抵達荒原。進入廣漠無垠的荒原,以大黑馬的恐怖速度,佛道兩宗的修行者還有月輪國的騎兵,便很難追上他們,除非他們也有大師兄。
一路狂奔向北。沒有用多少天,黑色馬車便成功地穿越月輪國的北方疆土,出了國境。來到了人煙稀少的荒原土地上。
說來只不過是簡單的一句話。實際上黑色馬車在逃亡的旅途上,遇到了很多次攔截。甚至有幾次險些陷入絕境。
佛道兩宗的強者以及月輪方,在北方布下了四道攔截線,而其中最危險的一次,發生在黑色馬車改變路線,試圖從東北突圍的時候。
西陵神殿埋伏在蔥嶺里的人手,當時正在向北方移動,剛好在月輪國東北邊境與黑色馬車猝然相遇,那支西陵神殿的隊伍里,有十余名裁決司的執事,有百余名護教騎兵,最可怕的是有兩名知命境的道門客卿。
看到這群西陵神殿強者時,寧缺產生的第一個念頭是,什么時候知命境真成了白菜一樣的東西,第二個念頭是道門究竟隱藏著多少實力?
第三個念頭當然是逃跑。
如今的桑桑是整個人間的敵人,就算寧缺再強大,也無法做到想逃便能逃。黑色馬車能夠穿越這么多道封鎖線,遇到那么多佛道兩宗的強者,還能逃出生天,直至穿越國境線,成功進入荒原,除了大黑馬的速度實在太快,他逃亡的經驗無比豐富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一直有人在暗中幫助他們。
寧缺不知道是誰在暗中幫助自已,只是隱約猜到,直到他遇到那群西陵神殿的強者,那些人被迫現出身形,他的猜測才得到了證實。
一直在暗中幫助他們逃亡的,正是西陵神殿的人,有裁決司的執事,普通的神官,還有兩名身份尊貴的紅衣神官。
在月輪國東北邊境那場突然暴發的遭遇戰中,為了保護桑桑成功逃走,很多人死去,而且死的極為慘烈,其中一名紅衣神官,再次動用神術自爆,重傷那名知命境的道門客卿,寧缺和桑桑能夠突出重圍。
荒原上的風依舊微寒。
隨著一名又一名西陵神殿的神官,在逃亡途中,為了掩護黑色馬車的行蹤而暴露,或者死去,桑桑變得越來越沉默。
寧缺掀起窗簾,看著未曾見過卻熟悉親近的荒原景致,想著逃亡途中那些慘烈的畫面,說道:“他們都是光明神殿的人。”
桑桑輕輕嗯了一聲。
裁決司的黑衣執事,某道觀自愿前來的道人,普通的神官,紅衣神官,這些人來自于不同的地方,并不都是西陵神殿光明司的下屬。
但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都曾經見過一個人,或者跟隨此人學習,或者服侍過此人,甚至可能只是和此人說過幾句話。
而在擁有這些經歷之后,這些人無論在日后變成什么樣——裁決司冷酷的黑衣執事、道門客卿、身份尊貴紅衣神官、還是西陵神殿普通騎兵——他們始終都矢志不渝地追隨光明,認為自已是光明神殿的人。
因為他們見過的那人叫衛光明。
衛光明是西陵神殿數百年來,最了不起的光明大神官,同時也是西陵神殿數百年來最大的叛徒,是世人眼中曾經離昊天最近的那個人。
他在世間唯一的傳人,便是桑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