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五十四章北方天空的黑暗
桑桑哭出聲來,眼淚滑過微黑的小臉,落在寧缺的身上,黑布驟硬,落在地面上,變成冰珠,每顆都是那樣的晶瑩渾圓,大小完全相同。
一陣極細碎的聲音,在她的身體里響起,就像是骨頭被碾碎成無數碎屑,又像是血肉正在分解,更像是堅硬的冰在不停地被壓縮。
她體內那道陰寒氣息,終于完全釋放了出來。
一道幽黑的圓球,以她的身體為中心,向著四面八方擴散而去,抱著她的寧缺,被瞬間擊飛到數十丈外,氣息所至之處,原野結冰,青草覆霜,生息全無!
寧缺重重地摔落到地面上,噗的一聲吐出血來,鮮血瞬間凍住,直到第三口血才開始冒出熱氣。
他被那道陰寒氣息震飛,大黑傘卻留在了原地,就在桑桑的腳下。
桑桑蹲下身體,揀起大黑傘,然后打開。
陰寒的氣息還在持續不斷從她的身體里向荒原上釋放,那些無形無質的氣息與真實的自然相遇之后,變成了寒冷的黑色氣旋,卷起地面的沙礫,繞著她的身體不停地呼嘯狂舞,看著就像是一道黑色的煙塵。
從在月輪國朝陽城小院里落下開始,黑色烏鴉始終追隨著桑桑,在她的頭頂天空里盤旋飛舞,此時當桑桑發生變化后,十余只黑色烏鴉似乎感知到了些什么,嘎嘎亂叫而飛,撲扇著黑色的翅膀不停向著天空高處飛去,似乎想要離她越遠越好,直至最終全部飛進了暗淡的云層。
那片云跟隨桑桑的時間要更長,從西部荒原開始便一直沒有離開過,越集越多越厚,光線穿透折射艱難,漸漸變成烏云,但云本身應是白的。
十幾只黑鴉飛進云層之后,便變成了小黑點,就像是有人在洗筆的水甕里滴下了幾團濃墨,云層的顏色漸漸變得越來越黑。
荒原地面上,黑色的煙塵依然圍繞著桑桑的身體狂嘯舞動,那道陰寒的氣息,則是順著她手中的大黑傘,向著高遠的天穹上而去。
如果說西陵神殿掌教手中的神杖是燈芯,把神術釋放出來的光與熱變成了真實燃燒的火苗,明亮了南方的天空,那么桑桑手中的大黑傘,就像是一根毛筆,蘸滿了她體內的陰寒氣息,染黑了北方的云層。
十余只黑鴉只是落筆前滴落的墨點,真正的黑來自于桑桑自已。
暗沉的云層劇烈地卷動起來,然后驟然間靜止,平靜接受著來自地面那把大黑傘傳來的陰寒氣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越來越黑,越來越像一張涂滿墨的紙,直至最后變成了凝固的墨,除了黑色什么都沒有。
什么是黑?黑就是沒有光。此時的荒原北方天空,就是一片沒有光的黑色,除了沒有星星之外,看上去就像是黑夜。
黑夜不會在白天出現,夜穹上會有星星。那么在白天出現、沒有星星的黑夜,自然不是普通的黑夜,或者會有別的名字。
“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那邊天黑了?”
“這就是永夜嗎?”
荒原地面上的人們,看著被光明與黑暗分割開來的天空,沒有發出驚呼,沒有發出尖叫,喃喃自言自語著,他們受到的震撼太大,大到連震驚恐懼的情緒也已經忘記,神情顯得麻木而惘然,仿佛失去了靈魂。
西陵神殿聯軍站在南方光明的天空下,看著北方的黑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人們終于清醒過來,開始驚呼,開始尖叫,開始痛聲哭泣,有人試圖逃走,但所有的戰馬都驚恐地癱到了地上,一片混亂。
荒人站在北方黑色的夜空下,看著南方的光明,所有人都再次跪下,抱拳于胸口,閉著眼睛,平靜而虔誠地祈禱著,等待冥君的來臨。
寧缺艱難地爬起來,再次向前方的桑桑走去。
決定離開荒人部落南下之前,他便知道桑桑身上可能會發生些什么,甚至可能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因為她會蘇醒,會被冥王看到。
他不在乎冥界入侵,永夜來臨,只在乎桑桑現在怎么樣。
桑桑現在很好。
來自南方光明天空的那些光線,再也無法落到她的身上,那些絲絲縷縷的熾熱光線,每每照耀進她身前數丈,便會被那些幽黑的陰寒氣息絞殺。而她體內的陰寒氣息也已經無法再給她帶來任何痛苦。
桑桑現在很不好。
她看著南方,雖然隔的非常遙遠,但她現在可以把西陵神殿聯軍里畫面看的清清楚楚,甚至可以看到所有細節,包括每個人臉上的神情。
她看到那些人臉上寫滿了驚恐,寫滿了不安,寫滿了懦弱,寫滿了憎惡,寫滿了悲傷,寫滿了所有的負面情緒,就是沒有看到喜歡。
如今的人間,沒有人會再喜歡她。
桑桑低頭看著探出裙擺的鞋尖,看著腳下那兩朵盛開的冰雪蓮花,低聲說道:“老師死這前,一直看著北方,我現在才明白,原來他當時看到的就是現在的我,原來那時候他就已經確定,我就是黑夜的影子。”
寧缺走到她身后,伸手牽起她的手。
桑桑的腳踩在冰雪凝成的蓮花上,與地面似觸非觸,她的身體此時似乎已經沒有任何重量,只是透明的無質的存在。
寧缺問道:“現在感覺怎么樣?”
桑桑低聲說道:“感覺……好像很強大。”
寧缺說道:“喜歡嗎?”
桑桑搖頭說道:“不喜歡。”
寧缺說道:“忍忍。”
桑桑說道:“忍不住。”
寧缺問道:“為什么不喜歡?”
桑桑抬起頭來,看著南方,說道:“因為沒有人會喜歡我了。”
寧缺說道:“有點兒出息,至少也要清醒一些。”
桑桑問道:“怎么叫清醒?”
寧缺說道:“你長這么難看,脾氣也不好,除了我,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人喜歡你,現在就算沒有人會喜歡你,只要我還喜歡你,那和以前就沒有任何區別。”
桑桑想了想后說道:“好像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