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垂幕之年第六十章人間之劍(下)
這幾十年里,夫子從來沒有出過手,以至于漸漸要被世間百姓所遺忘,甚至就連修行世界里的人,也偶爾也忘記他的存在。
在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的那些傳說故事里,夫子用的武器是一根棒子,寧缺以親自慘痛經歷確認,夫子的武器確實是一根棒子。
夫子不用劍,既然他要讓天空里那名光明神將見識一下人間之劍,那么他只有借劍,他仲手向南方,南方便飛來了一把劍。
那柄古意盎然的劍,來自南晉劍閣。
劍圣柳白,盤膝坐在潭畔,看著身前已經干涸的潭水,想著先前破潭而出,疾飛而去的那柄古意,自沉默不語,神情復雜。
柳白很虛弱疲憊,他在潭畔靜思多年,就是為了煉養一把真正的劍,那把劍上寄托著他所有的劍意與精神氣魄。
換句話來說,那把劍就是他自已,所以才是人世間最強的劍,此時古劍離潭而去,他的劍意與精神氣魄也隨之而走,自然虛弱。
然而柳白的臉上沒有任何憤怒神情,反而顯得有些惘然。
他是世間第一強者,他劍道無雙,世上卻有人能隔著萬里之遙,隨意取走他的劍,莫說阻止,他連表達反對意見的資格都沒有。
片刻后,柳白臉上的惘然神情變成了微微的激動。
他已經感知到那柄劍落在了誰的手里。
于是他像那柄劍一樣感到了榮幸和驕傲。
古劍破云自萬里外而來,落在夫子手中。
夫子雙腳離開荒原地面,飄搖而上青天。
黑色的罩衣被風吹的呼嘯作響,反射著天空里的光明,把那些圣潔熾熱的昊天神輝,盡數耀成了無數細碎的金片。
寧缺抱著桑桑,望向天空,臉上寫滿了震撼的神情。
老師終于出手,一動便舞于九天之上。
在他看來,這場注定會被載入史冊、甚至必然會成為神話傳說的戰斗,必然會無比神奇、兇險萬分,甚至可能戰上三天三夜甚至是數年時間。
他只希望老師能夠獲勝,能夠安然。
而他沒有想到,這場戰斗和他的想象完全不同。
開始的很快,結束的也很快,非常簡單。
黑色罩衣隨風飄舞,夫子身形招搖而去,已在青天之上,他看著天空里的光明與黑暗,隨意揮出手中那柄古意盎然的人間之劍。
極盛的光明與漸頹的夜色之間,忽然多出了一道劍痕,那道劍痕極深,仿似要把天空刺破,如道深溝把光明與黑暗隔絕開來。
夫子第一劍,裁天。
光明神將站在黃金戰車之上,臉龐無情無識,手中那柄十余里長的光劍,斬向荒原地面,足有數十丈寬的劍鋒,就像座山般壓向夫子的身體。
與天穹上那條黃金巨龍、黃金戰車、光明神將巨大的體量相比,在凡人里顯得特別高大的夫子,看上去就像懸浮在空中的一粒塵埃。
與那道恐怖巨大的光劍相比,他手中的人間之劍就像根細毫。
夫子舉起手中的人間之劍,向著光劍迎了上去。
人間之劍與光劍接觸,就像是一枝細毫,在天棄山上輕輕涂描了一下。
細毫安然無恙,山卻垮了。
光劍驟然崩裂,像雪崩般崩塌,向荒原四周散落。
夫子手中的劍意未竭,似將永世不竭,穿掠過密集墜落的數十萬塊光劍碎片,襲向黃金戰車,落在光明神將的臉上。
光明神將那張完美的臉上,多了一道極細微的劍痕,于是變得不再完美,無情無識漠然的面龐,因為不再完美,無情無識便變得有些滑稽。
喀喀喀喀,一陣極細微的聲音響起,光明神將的臉面龐上多了無十萬道裂痕,那些裂痕蔓延至他偉岸的身軀,由昊天神輝凝成的盔甲,也開始迸裂。
光明神將就像座冰雕般,瞬間碎裂,變成無數透明的晶體,簌簌作響向著荒原地面墜落,如同下起了一陣冰雹,但聲音更像是暴雨擊打著雨檐。
那些細碎的透明晶體里,依然蘊藏著威壓恐怖的光明神輝與神力,但卻再也無法合為一體,對持著人間之劍的夫子形成任何威脅。
光明神將與光劍的碎片,不停落在荒原地面上,就像是一陣密集的隕石雨,拖著火尾墮落,濺起無數煙塵,燃起無數高溫熾烈的火焰。
荒原上,無數人在神輝之火里痛苦地翻滾,然后死去,化為青煙虛無。
前一刻漠然俯瞰人間的光明神將,此時也化為了青煙虛無,就此死去。
夫子第二劍,斬神。
夫子迎風而上,直入光明最盛處,站到黃金巨龍的頭頂。
黃金巨龍憤怒低吼,擺尾而打,云散雷鳴,聲勢驚人。
夫子依舊站在它的頭頂,黑色罩衣在高空罡風里獵獵作響。
黃金巨龍回首去咬,夫子落劍。
不知是夫子變的極其高大,還是黃金巨龍在他腳下變小,他手中的人間之劍刺進黃金巨龍頸間,竟是刺的無比之深。
黃金巨龍凄嘯一聲,拼命地掙扎起來。
夫子的劍在龍頸間游走,片片龍鱗剝落。
黃金巨龍愈發痛苦,掙扎的愈發激烈,在高空上疾速飛翔翻滾,身周有云自生,有電自云中生,然而怎樣也無法擺脫那把人間之劍。
無數龍鱗剝離,就像無數光鏡,在荒原上空緩緩飄浮,向著地面落下,反耀著天空里的光明把整個世界都照耀成了暮色下難以安靜的河水。
每一片龍鱗落下,荒原上便會燃起一團天火。
無數人在天火里慘嚎翻滾,然后死云,化為青煙虛無。
人間之劍繞行龍頸一周。
黃金巨龍身首分離,巨大的龍首和在天空上蜿蜒不知多少里的龍身驟然靜凝懸浮,然后像黃金沙河般崩落,灑向人間。
夫子第三劍,屠龍。
夫子揮袖,黑色罩衣挾風而起。
他的左袖把黃金巨龍的龍身揮至北方的夜色里,正在分解崩離的金沙,在那片夜色里狂舞不停然后連綿不停炸開。
每粒金沙里都蘊藏著最純凈最恐怖的昊天神輝,如今徹底的燃燒起來,不知生出了多少光熱北方的黑夜頓時被凈化。
他的右袖把黃金巨龍的龍頭壓縮成純凈的光團,一掌灌進桑桑的頭頂,桑桑體內殘存的陰寒氣息,就像是冰雪遇到了烈陽,驟然消失無蹤。
南海深處,黑礁之前的海水因為巖漿的燒灼而不停翻滾,向著天空噴吐著白色的水蒸氣,顯得格外不安,恰如青衣道人此時的心情。
他看著這個平整世界的北方,看著那處不停亮起的電閃,不停響起的雷鳴沉默了很長時間后,嘆息著搖了搖頭。
西荒深處,云霧之中的經聲,因為異象的產生而略顯混亂,那些習慣了安靜的黃色寺廟,似乎不知道該表達些什么,恰如講經首座此時的心情。
他看著東方荒原上空的閃電,疲憊的容顏顯得愈發疲憊,不停地擦拭著額上的汗水閃電漸漸停息,額上的汗水反而變得更多。
知守觀后的青山,此時一片沉默,充滿了死寂和絕望的意味,一道蒼老而凄厲的聲音帶著哭聲喊道:“這樣還殺不死他,我們能怎么辦?”
光明神將與黃金巨龍的鱗片,自天而降,化作熾熱的昊天神火,將荒原地面上的人類席卷其中,極短的時間內,便不知道燒死了多少人在這種層次的戰斗前,人世間所有的力量都只能旁觀,而今天根本沒有人有資格旁觀,他們只能被波及被牽連,不分陣營地死去。
無論是荒人還是中原人,無論是西陵神殿還是魔宗,只要被那些天火接觸到,瞬間便會變成焦尸,然后凈化為青煙,歸于寂滅虛無。
夫子落到荒原地面上,揮手便有云集,袖動便有風起,看一眼便雨落,剎那之間暴雨降臨荒原,澆息那些天火,斂沒煙塵。
雨消風停,被光明與黑暗割裂的天空,回復了正常,露出湛藍的碧空,碧空上飄著朵朵白云,遠處甚至出現了像云般的羊群。
“日落沙明天倒開?還是不對。”
夫子看著碧空白云搖了搖頭,隨意把手中的劍往南方一扔,然后負手于后,帶著寧缺和桑桑向黑色馬車走去。
刺眼恐怖的光明威壓消失,陰寒恐怖的黑夜消失,荒原上的數十萬人漸漸清醒過來,他們看到了那個高大的身影,看到了漸漸遠去的黑色馬車。
人們隱約猜到發生了什么,卻不敢相信,因為哪怕是最絕秘的教典和最褻瀆的黑暗史書里,都沒有記載過這樣的事情。
神國與人間的戰爭,最終以人間取勝而告終。
古意盎然的人間之劍,飛回到了南晉劍閣,自山腹洞口落下,安靜地插入干涸見底的潭底,片刻后,潭水無由而生,把劍淹沒。
柳白看著身前的水潭,知道自已這輩子再也不能使用這把劍,哪怕這把劍是他親手所鑄,并且以精神氣魄煉養多年。
曾經滄海難為水,這劍把夫子用過,與昊天的意志戰斗過,又哪里還會愿意被俗人所用,還會愿意在人間戰斗?
柳白的臉上沒有任何失望頹敗的情緒,只有平靜以及敬畏,他整理身上衣著,捧潭水洗臉,然后向著北方荒原拜了下去。
他是世間第一強者,驕傲的劍圣柳白,此生從不敬人,更不畏人。
唯一生俯首拜夫子。
大唐書院院長夫子,是一個傳奇的名字。
雖然這個名字漸漸被世人,被很多修行者所遺忘,但在那些真正強大的修行者心目中,這個名字始終都是人間最強大的名字。
很多人都在猜,夫子究竟有多高。
知守觀觀主和懸空寺講經首座,曾經慘敗于夫子棒下,他們曾經以為自已大概能推算出夫子有多高,然后他們發現自已錯了。
柳白因為夫子多年不問世事,猜測夫子應該處于傳說中的清靜無為境界,但今天他震撼地發現,原來自已還是錯了。
賀蘭城頭。
黃楊大師看著遠處的碧空白云,感慨說道:“天啟十三年春天,書院開學,陛下在書院主持典禮,我與國師在道畔離亭里下棋,我曾問他夫子究竟有多高。”
皇帝陛下問道:“青山如何答?”
“國師老師曾經說過,夫子有好幾層樓那么高。我當時說,二層樓就已經很高了,夫子居然有好幾層樓那么高,那可是真高……然而如今看來,我們還是錯了。”
“夫子究竟有多高?”
黃楊大師誠心贊道:“原來夫子有天那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