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二十六章 重音

無數箭枝橫七豎八擱在金屬篷布上,厚厚積了一層,看上去就像是深色的干稻草,掩住了金屬篷布的本體,就像是座草廬。

微涼的秋風,吹著薄薄的金屬篷布邊緣,發出嘩嘩的聲響,就像是在掀動著某座府邸閨房里的紙張,不知何時便會把那些紙翻破。

書院弟子們沒有擔心頭頂的篷布會被秋風所破,他們很相信六師兄在材料學方面的天賦,所以安靜地做著自已的事情。

柳亦青的詭劍,在爐上已經變成焦黑無鋒的細鐵棒,六師兄還在舉著鐵錘不停地敲擊,不知道他想把這把劍最終煉成什么東西。

北宮未央調好琴弦,在十指上仔細地纏了一層軟棉布,西門不惑貼的膜也已經干了,在指腹上形成一道保護層,正逐個簫孔摁著試手感。

四師兄眉頭緊鎖,盯著沙盤里那些自行變化的線條,沉穩平靜的眼眸里不時閃過幾抹智慧的神識,不知道他此時在算著什么,是眾人的生死還是此戰的結局。

只有七師姐的情緒有些異樣。

她是青峽出口處唯一的女子,她拿著繡架,提著手腕,拈著繡花針,低頭看著繡布上的鴛鴦,余光實際上一直落在遠處的田野上。

二師兄站在那里,如青山一般。

她的眉宇間有憂色,憂的不是當前的局勢,不是篷下同門的安危,而是二師兄的安全,先前柳亦青的詭劍被陣法所縛時。只有她注意到,二師兄身上的盔甲表面,出現了一道極淡的白色湍流。

那是劍意與符意接觸的結果。

青峽出口處的篷是一座陣,由四師兄和她負責設計,然后由她和六師兄共同布置完成,展示了三人在書院學習多年的最高水準。

這座看似不起眼的篷陣,能蔽秋雨。能遮烈陽,能不為秋風所破……

最關鍵的是,這座篷陣。能夠庇護篷陣下的所有人,能夠將篷陣無法承受的攻擊,篷下諸弟子所受的攻擊。全部轉移到……二師兄的身上。

青峽垮塌,大唐積蓄千年的刺客暴然出手,殺死三名西陵神殿的神符師,二師兄曾言,如果神殿聯軍要過青峽,便需要擊敗他。

不是他沒有把書院同門放在眼里,而是一句實話。

二師兄代替所有師弟師妹承受西陵神殿方面的所有攻擊,所以在他倒下這前,書院弟子便一定能把青峽守住。

然而這也意味著,他要承受更多。

南晉劍閣出手。雖說沒有人奢望,就憑那幾個劍閣二代弟子,便能擊敗書院諸人,但最終落得如此慘淡無言的結局,依然令人感到震撼無言。

西陵神殿聯軍營里一片死寂。

“明明只有洞玄境……都知道那些書院弟子只是洞玄境……怎么卻能布置出來如此絕妙的陣法?”

西陵神殿一名造詣極深的陣師。看著青峽出口處那座簡陋的篷陣,臉上難以自抑流露出嘆服的神情。

這名陣師的聲音傳入神輦里。

葉紅魚微微蹙眉,裁決神袍上如血般的顏色變得越來越重。

她在長安城里生活過一段時間,與書院打過很多交道,然而直到此刻,她才發現書院的潛力原來比所有人想象的還要更高。

在軻浩然與寧缺這兩代書院入世之人中間的數十年里。書院一直表現的很低調,甚至修行界沒有多少人知道書院后山里究竟有些什么人。

西陵神殿和南晉劍閣自然要知道的更多一些,但他們的注意力始終放在大先生、二先生以及最后入門的陳皮皮和寧缺身上,因為書院后山確認只有這四個人晉入了知命境界,其他人都停留在洞玄境很多年。

今日在青峽口相遇,這種推測得到了確認,那些書院后山弟子確實只是洞玄境,如果放在修行界里也算是高手,但在當前人間之戰的背景下,知命境強者層出不窮,這些洞玄境的弟子便顯得很不起眼。

就算那些書院后山弟子,舊年在某些領域里都是最天才的人物,但這么多年過去,誰還記得他們的名字?而且再如何天才對修行又能有何幫助?

所以沒有人在意他們。

西陵神殿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像明月出青山一般走到原野間的二師兄身上。

直到重騎兵開始沖鋒,直到柳亦青的詭劍被砸成廢鐵,他們才發現自已錯了。

同樣都是二代弟子,但書院不是劍閣。

書院不是任何地方。

沒有任何地方能與書院相提并論。

書院的洞玄境,不是普通的洞玄境。

書院后山弟子,只憑一張古琴,一枝洞簫,便能抵擋千軍萬馬。

更令聯軍里的大人物們感到震驚的是,書院后山弟子每個人都有自已最擅長的領域,而這些組合在一起人,便產生不可思議的效果。

這便是有教無類。

所以書院會收魔宗中人,會收道門天才,會出了軻浩然和寧缺這種人物。

這便是因材施教。

所以無論是下棋的還是嚼花的,經過在書院的學習后,都會找到自已的世界。

“難道夫子多年前收徒,便已經想到了如今的局勢?”

葉紅魚沉默想著,心中對夫子的敬畏仰慕之情愈發濃厚。

“我們不能被堵在青峽之外。”

天諭大神官抬起頭來,目光透過神輦的頂帷,落在萬里無云的碧空上,說道:“昊天與夫子戰,不知勝負,于是人間之戰的勝負便顯得格外緊要,而長安城便是這場人間之戰的關鍵。”

程立雪跪在身旁。端上一杯清茶。

天諭大神官喝了口茶,潤了潤有些干啞的喉嚨,說:“如今驚神陣已經被掌教命人暫時破壞,長安城的關鍵,便是觀主與大先生之間的勝負,只要大先生無法拖住觀主,觀主便可以打開長安城的城門。”

程立雪的手指有些微微顫抖。直到此時,他才知道道門的全盤計劃,才知道原來長安城現在正處于這樣的危局之中。

“六日之后。長安城便會開啟,但即便是觀主也無法完全破去驚神陣,誰也不知道那座雄城什么時候能夠自行修復。所以大軍必須抓緊時間趕過去。”

天諭大神官望向北方那座橫亙在原野間的青山,看著那道狹窄的青峽出口,面無表情說道:“繼續吧,只要是人,那便總有累的時候。”

聯軍主帥營里豎起帥旗。

無數道軍令,從主帥白海昕處向各處軍營里傳去。

片刻后,密集甚至顯得有些暴烈的蹄聲再次響聲。

兩千余重騎兵,伴著戰鼓的聲音,行出隊列,然后分成數十群騎兵。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就像無數團烏云般,向著青峽處沖去。

青峽出口處,還躺著三百匹重傷難起的戰馬,還有些騎兵正互相攙扶著往回走。這些畫面,都證明了沖鋒對于青峽是無效的。

但西陵神殿聯軍沒有別的辦法。

如果棄馬步戰,或者用重裝步兵碾壓,那么只可能成為二師兄鐵劍不停收割的尸體,他們唯一能與那柄寬直鐵劍抗衡的便是沖擊力。

要正面撼動突破書院的防御,這是唯一的方法。那便是最好的辦法。

正如天諭大神官說的那樣,只要是有人,總會累的。

西陵神殿聯軍有二十余萬人,輪換上前,他們不會累。

密集的蹄聲一朝響起,便再也沒有斷絕。

兩千余名騎兵,保持著最有效率的陣勢,分批向青峽處發起沖鋒,每次投入的力量不多,但確保需要書院弟子全力應付。

最重要的是,在嚴峻軍令的逼迫下,這些騎兵要保證自已的沖擊連綿不斷,中間沒有一刻間隔,不給書院弟子任何休息的機會。

黑壓壓的鐵騎構成的波濤,不停地拍打著青峽出口處,那里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有一道看不見的礁石。

一團烏云飄過去,撞到青峽上,碎成云絮,頹然散散。一道黑浪壓過去,撞到青峽上,碎成水沫,無聲落下。

戰馬的慘嘶聲,骨骼的折斷聲,清晰地在所有人的耳朵里響起,甚至要比密集如雷的蹄聲更加響亮。

但無論前面的情況如何的凄慘,后面的騎兵依然面無表情地發起著沖鋒,他們今天的任務就是送死,他們的目的就是要用自已的死亡讓書院弟子感到累。

北宮未央沒覺得累,或者說他這時候根本不知道累是什么感覺。

他的注意力全部在自已身前的古琴上,他低著頭,專注地看著琴弦最細微的顫動,散發的黑發在眼前不停地擺蕩。

他身上的衣裳早已經被汗水全部打濕,甚至就連頭發都已經變得濕漉無比,隨著他的彈奏,有顆汗珠自發絲間垂落。

嗤的一聲輕響,那顆汗珠落在琴弦上,瞬間被燒灼成一道青煙。

但他根本沒有注意這一點,他仍然在不停地彈著琴。

他的指頭在琴弦上不停地挑拔捻摁,移動的有如閃電,奏著無聲的樂曲,裹著指頭上的棉布早已經碎裂,隱隱可以看到血跡。

西門不惑也沒有覺得累,他只是覺得有些痛。

他的手很痛。

先前貼在指腹上的那些膠膜,早已經隨著無數聲摁孔的動作,被撕裂,剝落干涸成粉狀的物事,在簫管旁飛舞,如霧如煙。

光滑瑩潤的簫管上,早已出現了斑駁的血跡。

和簫管本身的隱朱色融在一起,很是美麗。

這對最擅音律的師兄弟,本是書院后山性情最跳脫、開最朗、最愛說笑話的人,一旦浸淫入音律世界后,卻另有高山流水的清雅風姿。

然而此時,他們毫無風姿可言,更沒有什么心情說笑話,臉色蒼白,雙唇枯稿,頭發潦亂,憔悴的有如街頭賣藝的那些老琴師。

他們此時的神情很凝重,很沉重,很莊重。

這種重,讓他們的身上另外展現出一種令人心折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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