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半路出家,就像寧缺也是修行到一半才開始接觸佛法,只是每日每夜雕刻不輟。人們的手藝已經變得極為嫻熟,一塊尺許見方的石塊,只需要十余個日夜,便會變成雕工精美的佛像。
寧缺看完破石,再看石匠雕佛,看了三日后。他開始跟隨那些工匠學習雕佛,沒有用多長時間,他便成了瓦山雕工最好的那個人——在佛祖棋盤最后的那些年里,他把整整一座山都修成了佛的模樣,那些石塊對他又能有什么難度?
只是他雕出來的佛像與小鎮石匠們雕出來的佛像很不像。石匠們贊嘆于他的悟性手藝之外,也多次提出過意見。他只是笑笑卻不解釋。
寧缺手里雕出來的佛像,沒有寬額大耳,更談不上什么悲憫情懷,而是一個微胖的、梳著發髻的少婦,明顯可以看出那少婦的神情極為冷漠。
某日爛柯寺落下小雨。寧缺在寺外抱著一塊石頭繼續刻著,忽然身后傳來一道有些散漫的聲音:“她這是減肥成功了?”
“在棋盤里的朝陽城里減了些。”
寧缺將石像放到旁邊十余個石像里,擱下刻刀,拍拍身上的灰站起。
那人說道:“一千年時間就減了這么點?昊天看來也不是無所不能。”
寧缺笑了笑,轉身與他相擁,說道:“你以前不是挺喜歡她?現在說話怎么這么刻薄?也不符合現在你新教之主這么高大上的身份。”
陳皮皮有些無趣地撇撇嘴,說道:“那你是喜歡她高大上,還是以前那樣?”
寧缺想了想,發現這個答案倒確實明顯,無奈笑了笑,望向站在他身旁的唐小棠,發現她還梳著馬尾辮,有些意外,說道:“還沒成婚?”
唐小棠并不害羞,說道:“等我哥來。”
陳皮皮嘆息一聲,說道:“我就不指望等父親同意了。”
寧缺再次望向他,看著他身上那件略顯寬松的青衣,想起在長安城見過兩次的穿著青衣的觀主,發現他瘦后和觀主確實很像。
三人走到近處亭內。秋雨淅淅瀝瀝地落著,落在亭檐,積蓄了很久很久,才變成極細的水流,順著廊柱淌下,打濕了亭下的地面。
陳皮皮說道:“寫完了嗎?”
寧缺從懷里取出一封卷宗,遞了過去,說道:“如果讓葉蘇或是大師兄來寫,或者更合適些,你知道我終究還是個無信者。”
這是他在爛柯寺靜修觀石的同時寫的一些文
,如果能夠被通過,那么便有可能成為新教教義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卷。
陳皮皮接過卷宗,說道:“大師兄來做,成功的機會自然更高些,我來做會比較辛苦,不過放心,你的心血,不會在我手里被糟蹋。”
寧缺說道:“時間確實已經不多,要抓緊些。”
陳皮皮翻開那封卷宗,看著上面有關新世界、有關神國或來世的說法,眉頭緩緩蹙起,說道:“真是很壯闊的畫面。”
寧缺說道:“從老師到師叔,再到我們這一代,書院用了整整一千年時間來準備,如果還不能出現一個壯闊的畫面,那多不好玩。”
陳皮皮收好卷宗,看著他眉眼間掩之不去的疲憊憔悴,想著這大半年時間里他做的那些事情,從袖里取出一個小瓷瓶遞了過去,說道:“需要的時候就吃了。”
聞著瓷瓶里隱隱透出來的藥香,寧缺的神情微顯異樣。因為他吃過這種藥,很清楚這種藥的珍貴程度。說道:“到了你我現在的境界,一顆通天丸只能給我們提供可能的機會,實在是沒有必要浪費。”
“這顆藥本是替葉蘇師兄留著,想助他破五境。”
陳皮皮沉默片刻,說道:“只是沒想到他不能再修行,而且現在已經死了,再留著又有什么用?就算不能助你破境,至少可以幫你修補身體里的那些隱患。萬里殺人聽來瀟灑,實則辛苦到極點,你在爛柯寺這些日子似乎在將養,實則也是在繼續耗神,無論書院還是新教,都需要你能夠一直站著。”
寧缺想了想,沒有再說什么。直接將瓷瓶收入袖中。
唐小棠說道:“如果小師叔覺得這禮物太重,無以為報,還些禮便是。”
寧缺微笑著說道:“你還沒嫁給他,就開始替他管家了?說吧,想要什么。”
唐小棠指著亭外那排被雨水打濕的石像,說道:“送我一個。”
寧缺有些沒想到。走出亭外拾起一個自己最滿意的石像,遞給他說道:“又不是沒見過真人,何必看這冷冰冰的像。”
唐小棠接過石像,用袖子擦去上面的雨水,珍重放進行禮。說道:“如果你能把她找回來,何必刻這些冷冰冰的像?”
寧缺有些尷尬。說道:“我主要是在學怎么破石頭。”
唐小棠拍著胸脯,說道:“你想學,我可以教你啊。”
多年前在長安城的街上,有個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
時隔多年,她還是那般豪氣干云。
寧缺想起當年的畫面,有些感慨。
他做為師叔,不方便看她的手落處。
陳皮皮卻沒這方面的忌諱,喃喃嘆息道:“本來就不大……”
在爛柯寺外,有
百個桑桑像,依次在殿前排好,那些桑桑像或低頭沉思,或舉頭望天,或負手觀人間,只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面無表情。
秋雨時不時地落著,桑桑像時不時地濕著。
他瞇著眼睛,瞪著眼睛,扶著腰,環抱著手臂,欣賞著石像在秋雨里的變化。
世間的局勢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在繼續發生著變化,戰火紛飛,殺機盈野,唐國與道門之間的戰爭互有勝負,西陵神殿的戰略起到了一定作用,最關鍵的依然在于,唐國或者說書院,始終無法找到踏過那座小鎮的方法。
事實上寧缺并不是很在意那座小鎮,能夠猜到他想法的人不多,隆慶是其中一個,他站在蕭瑟的秋風里,站在燕國成京城頭,靜靜等著寧缺的到來。
有很多人一直以為寧缺和隆慶之間的這場戰斗無可避免,應該隨時會發生,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寧缺遲遲未至,戰斗始終沒有發生。
寧缺在秋雨里的爛柯寺看桑桑。
桑桑現在在看什么?
極北寒域里的黑夜那般的漫長寒冷,熱海早已被厚雪覆蓋,荒人部落遺留下來的氈房里的那點燈光,仿佛都要被凍碎。
桑桑坐在燈旁,在看自己的指尖。
她的指尖有一個氣泡。
氣泡表面光滑,反著燈光顯得格外晶瑩,又很透明,形狀極其完美。
青獅趴在她的腳下,看著那個氣泡,眼睛里滿是好奇的情緒,卻又本能里感到無比恐懼,總覺得自己如果揮爪打破這個氣泡,世界便會毀滅。
寧缺在爛柯寺里看巖石表面的兩道裂縫。
桑桑指間的氣泡表面仿佛也多出了兩道極小的裂縫,破滅只在下一刻。
就像爛柯寺里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