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惟有游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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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n'白棉紙拿黃云套套好,恭順重敬頂在頭上,挑墻根雪薄的地方走,天已經微微亮了,用不上燈籠了,就把挑桿子往腰封里一別,走一步燈籠就在腿彎里撞一下,左手扶頭上的紙,右手撐傘,別別扭扭走了一段,出了夾道往南,走到咸福宮的宮墻外,遠遠望見一隊太監抬著一乘肩輿逶迤而來,忙請下黃云套,熄了傘在一旁站好,引道的太監腳步整齊畫一,一排排的走過,粉底皂靴踩出的坑,下小我私家落腳還在誰人坑里,穩穩當當,絲絕不亂。
錦書斂神靜氣垂手而站,肩輿經由她眼前時,高屋建瓴的人突然作聲道,“等一等。”
極好聽的男聲,輕輕柔柔的,像錚淙的琴音,又隱隱含著金石的冷冽。錦書越加注意自己的站姿,心里打了個突,徐徐不安起來。剛剛她并沒有看清輿上的人是誰,可是知道能在大內被太監們抬著的必不是輕易之人,不管是大英朝照舊前朝,之中乘輦代步的除了后妃,就是天子和皇太子,是宇文瀾舟嗎?不太像……搜索盡在zhui小shuo
她曾經在父皇宴請藩王時遠遠望過他,也聽過他的聲音,其時父皇出了對子眾人共樂,上聯是:身居寶塔,眼望孔明,怨江圍實難旅步。
異姓藩王們的先祖都是行伍身世,王位一代一代傳下來,繼位的世子大多重武輕文,有閑功夫都花在聽小曲兒,養油葫蘆上了,肚子里真正有墨水的沒幾個,抓耳撓腮之際,只有一個身姿挺拔,穿著蟠龍常服的年輕人站起來接對子:鳥處籠中,心思槽巢,恨關羽不得張飛。
那聲音,降低而堅定,險些要刻進人腦子里去,她一輩子都忘不了,如此的野心勃勃,猶豫滿志,惋惜其時父皇并不警醒,反倒夸他文采特殊,賜了件黃馬褂準他御前行走,效果他就身披黃馬褂,帶兵殺進了紫禁城……
不是宇文瀾舟,那即是太子宇文湛了吧!要論起輩分來,自己和宇文瀾舟是同輩的,太子還得管她啼聲姑爸呢!
輿上人哎了聲,“你是哪個宮的?”
錦書忙請了雙安道,“回主子的話,仆從是掖庭的雜役,沒有福氣伺候朱紫們。”
那人沉吟片晌,“抬起頭來我瞧瞧。”
錦書有些沒底氣兒,如果是宇文湛,他們倆小時候為只黑頭黑翅的烏頭金還打過架,這些年已往了還能認出她嗎?忐忑歸忐忑,卻不得不照他的話辦,微仰起頭,眼皮子老實的垂著,主子要看你,那是你的造化,只有主子看你的份,你不能和主子大眼瞪小眼,壞了規則不光自己要受罰,還要牽連調治你的姑姑。
輿上的人審察了她,半天沒作聲,只聽見微微的嘆了口吻,“叫什么?”
“仆從錦書。”她低下頭應。
輿上的人再沒說話,太監領右手兩指在左手掌心里清脆的一打,肩輿又徐徐前行,往慈寧宮偏向去了。
錦書垮下了肩,四九的天兒,生生嚇出汗來,風一吹,鬢角涼颼颼的。
他好象沒認出她,可是那聲嘆息是什么意思?肚子里九轉十八彎的想了會兒,宇文湛是宇文瀾舟的明日宗子,祈人大多早婚,宇文瀾舟十四歲就生了他,那年他跟他父親進宮朝賀也就五六歲光景,兩人撈了袖子開打只幾個回合就給拉開了,厥后在一張桌子上吃過兩塊點心又合好了,臨走她送了他一個萬字不到頭的扇墜子,再厥后直到宇文瀾舟攻占了紫禁城,她都沒有和這對父子見過面,細算起來也有十來年了,人都說黃毛丫頭十八變,他要能認出她來,除非是神仙!
寬慰了自己一番,又把袋子頂在頭上往前走。主子用的工具,就算是手紙,也比她們這些仆從金貴,頂手紙不算什么,頂“官房”的才真叫惡心!上三等祈人管便盆叫官房,紫禁城里沒有茅廁,主子們巨細解都用官房,里頭盛著蓬軟的檀香木灰,完事之后太監們黃云袋子一套,照樣頂在頭上跑。從前她讓人伺候,現在她伺候別人,才知道那些宮女太監有多不易,這宮里沒人把仆從當人看,只有到了過年,有體面的姑姑們才氣穿上五福捧壽的鞋,妝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宮里招搖,當月朔道進宮的小姐妹就居心笑話,“在外頭搖斷了膀子,到里頭餓斷了嗓子”,這話真有原理,可不是黃榆木做罄,外頭風物里頭苦么!
腳下加速了步子,唯恐再生出什么事端來,等進了掖庭局,這才松了口吻。上夜的宮女回來了,白晝沒差使,可以在屋子里睡上兩個時辰,所以她不能回房里,獲得西邊的雜役房,這個時候就是下等雜役們聚集的當口了,各人都有活要干,宮里不許隨意高聲攀談,除了途經凈房聽見清洗恭桶的唰唰聲,絕沒有旁的嘈雜的聲音。
專事凈房的雜役很辛苦,主子們的官房有專門的太監伺候,其余工具六所成百上千的宮人們用的便器都送到這里來,豈論春夏,日頭沒升起來就開始干,一直要忙到天黑,小太監把恭桶都分出去了才氣歇下來,比起她們這種臟累的活,她忙的這些瑣屑零星的就算不得什么了。
進了雜役房先給管事的蕭姑姑請安,蕭姑姑望見她頂的黃云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點了頭道,“等這個干完了,把太皇太后吸煙用的火眉子搓上。各處要準備年下用的工具,今兒當值的人不夠,轉頭搓得了你給送去吧,不用進去,給門口的人就成。”
錦書屈了屈腿道是,“我摒擋完了就去。”
轉身到大桌前把一整張白綿紙鋪平裁開,含了一口水把紙噴軟噴蔫,那水噴得比霧還細,蕭姑姑在一旁看得頗合心意,這丫頭智慧,干什么都叫人挑不出偏差,就是性子淡了點,從沒聽見她和人聊閑話,看她只有十六七歲的年歲,論起資向來,恐怕比誰都老,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入的宮。蕭姑姑比她大不了幾多,照舊愛探詢的年歲,看左右人離得遠,就壓低了聲和她套起近乎來,“哎,我上回見你編過一只雁么虎,就和夏天夾道里的活物一樣,怎么編的?”
錦書抬頭笑了笑,手上也沒閑著,一面拿銅熨斗熨紙,一面道,“姑姑愛玩這個?下回我編個送給您。要說清倒不易,橫豎就是用長針一頭釘在坐墊上,另一頭用牙把主軸線咬緊繃直,然后就編唄,要不等姑姑得了閑,我編一回給您看,一看您就會了。”
她笑的時候嘴角有兩個小小的梨窩,說話總是慢條斯理,一字一句都是細琢磨有分寸的,這樣的人叫人喜歡,蕭姑姑便順著話頭接道,“今兒晌午吃了飯歇會子,你教教我吧。”
錦書知道這是給她放水呢,應了一聲,笑得愈靦腆。
蕭姑姑又問,“你多大了?”
她在熨過的白綿紙上墊上了濕布,拿熱熨斗一個往返就放到左手邊碼起來,行動又快又爽利,嘴里答道,“到了年頭五就滿十六了。”
蕭姑姑笑道,“月份夠大的,日子也祥瑞,初五迎財神把你給迎來了,你爹媽多興奮啊……說起你爹媽,家里尚有什么人?”
錦書耷拉下眼皮,淡淡回了聲“都死絕了”,都被宇文瀾舟逼死了,向來改朝換代都是這樣的戲碼,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滅了國的帝后尚有什么臉在世,與其受辱不如死了清潔,再說宇文瀾舟心狠手辣,連圈禁他們的心思都懶得動,她的那些兄弟們,除了老十六,其余不都讓他砍瓜切菜似的解決了嗎,眼下自己活個什么勁自己也不知道,或許再見永晝一面就夠了。
蕭姑姑訕訕的,“對不住啊,勾起你的傷心事來了。話說回來,正月初五生日的真不多,我聽說前朝的太常帝姬就是初五生的,你福氣大,和她撞到一塊兒了。”想了想又道,“雖說家國沒了,好歹是天家的骨血,那位帝姬這會兒不知在那里,可還在人世……”
錦書心里頗不是滋味,落架的鳳凰還不如雞,活是在世,在你眼前燙手紙呢。
蕭姑姑又道,“老祖宗常夸你搓的火眉子好,等有了時機我和慈寧宮的人說說,侍煙的小苓子到年歲該放出去了,到時候調你已往當差,侍奉老祖宗總比在這兒做雜役強。”
錦書急遽搖頭道,“我知道姑姑心疼我,可我笨手笨腳的,又不會說話,怕有個閃失牽連了姑姑,照舊在掖庭的好,我是個上不了臺面的人,只求安牢靠穩的就成,姑姑給我指派活兒,我經心的做,在這里伺候上頭也是一樣。”
蕭姑姑看她的眼神有點怪,在宮里這么久,頭回遇上不愿攀高枝兒的人,誰愿意在掖庭受那份活罪,整天累得騾馬似的,一有時機都想盡了法子往上爬,能到主子身邊才有出頭的日子,像她這種想法的,滿紫禁城找不出第二個來,這叫什么?一塵不染?該說她審慎呢,照舊沒前程?
蕭姑姑不再說什么了,臉也有些冷,為她好她倒不領情兒,還真是天生的勞碌命。
望見她滿含鄙夷的一撇嘴扭頭走了,錦書無奈地悄悄嘆氣,這里頭的內情不能說,上主子跟前當差對別人來說是好事,對自己來說就像和閻王爺隔了層窗戶紙談天,現在是宇文家的天下,他們對她這個前朝公主究竟能有幾多耐心?說不定哪天一不興奮就把她砍了,那就再也見不著老十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