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不與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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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頭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收了,天上是層層堆疊的怒云,金色的邊緣,繾綣繾綣的朝穹廬盡處延伸,渺渺茫茫,無窮無盡。
回去走得還不及來時快,錦書低著頭,一塊一塊數著腳下的青磚。她步子小,那些磚是大鄴開國時成宗天子命定窯燒制的,每塊半尺見方,她邁一步,正好是三塊磚的寬度。搜索盡在zhui小shuo
天子要等她,便愣住了腳。那丫頭童心未泯,要是和他的那些帝姬們見上面,肯定能玩到一塊兒去。他不明確,這樣無聊的游戲有什么可樂的?她卻興致勃勃,眉眼里帶著笑。天子懨懨瞧著,到底是孩子,這個年歲應當是窩在媽媽身邊學繡活兒,準備出嫁的時候。得了空放個鷂子,踢踢毽子,再否則學人養蟈蟈,伺候一冬,或是養只鷯哥教著學說話,學唱曲兒,斷不應是現在這容貌。
他從不以為自己這輩子做錯過事,他干什么,向來是行必果的。皇考是個有遠雄心向的人,自己既隨著他走上了這條道,如今也得了這泱泱天下,除了天天處置懲罰不完的政務,他真是消受盡了天底下的好工具。錦衣玉食,如花美眷,無上的尊崇,但凡世人憧憬的他都有了,卻突然現他真正想要的,那么的難以企及……
她和山河只能選其一,他坐在太和殿的御座上,她憎恨著他,離他有十萬八千里遠似的。最近他一小我私家常看著殿頂呆,如果他不是天子有多好!如果她早出生十年有多好!他一定不像先帝那樣,顯著愛得比海還深,轉過臉,又盤算他的宏圖霸業。人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骨子里對權勢并沒有太大的,只不外認準了就一門心思的去告竣,倘或早十年遇見她,也許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天子看著她悶頭走過來,又以為自己的想法實在幼稚可笑。人生不能重新再活一遍,到了這份上還想那些個虛的!就算他處在皇考那時的田地,未必能比他清醒。人的貪念無止境,有了這個,又惦念誰人。只是如今,他真的隱隱有些懺悔,干什么要坐這個皇位呢!
那丫頭愣頭愣腦撞了上來,天子心里有了小喜悅,他伸手一圈,把她抱個滿懷。那身子綿軟,像一捧絮,頃刻把他所有的空虛都填滿。
放任吧,不能撒手!他收緊了胳膊,她個頭小小的,他的臉貼在她頭頂的上,就像一個半圓找到了契合的另一半。
“萬歲爺……”她在他胸前低呼,頑抗起來,“主子……您這是干什么!”
天子也豈論,下死勁兒的抱緊她,恨不得揉進血肉里去。他輕聲的說,險些是在乞求,“別動,你就把朕當成太子。”
她心里五味雜陳,疼得被鈍刀子拉一樣。何苦說這樣的話,明知道她和太子有情,他是尊長,就不應橫插一杠子。他時刻把規則周遭扛在肩頭,各人不是都省心么!她只覺天旋地轉,背心的冷汗涔涔而下,模糊像得了大病。
他是天子,使起性子來誰能奈他何?他可以不管掉臂,可她不能夠,怙恃兄弟在天上看著,他們不能饒恕她。她曲起手肘來推他,“萬歲爺,仆從恐懼!請萬歲爺自重!”
“錦書……”他喃喃,這名字像蜜,在他舌尖盤旋升騰,打心底的一呼,然后他的五臟六腑都能溫暖起來。
他不讓她掙脫,上回在馬車里的碰觸早在他靈魂深處下了蠱,他盼愿和她靠近,高高坐在云端俯視她已經遠遠不夠。她看太子的眼神婉轉多情,面臨他時卻冷若冰霜,那種相隔千山萬水的銳痛讓他無力到了極致。他半是氣餒半是彷徨,真是造化弄人,他丟不開手,又不能和自己的兒子爭,他坐擁這滿堂金玉,卻窮得連個農戶都不如。
“不要遠著朕……”他哆嗦著把唇貼在她耳畔,“朕時時刻刻都念著你。”
錦書如遭電擊,她心頭驟跳,茫然睜大眼睛,感受他呼出的氣是熱的,嘴唇冷得冰一樣。他在她耳邊說話,聲音降低,堪堪把她打入了地獄最深處。
“萬歲爺!”她沒有他那樣滿腔的濃情蜜意,奮力掙脫出來,跪在青石甬道上磕了個頭,“主子的盛情仆從無福消受,仆從身份卑微,不配得蒙圣寵,請主子恕罪。”
天子的兩條胳膊有千斤重似的,他垂手望著她,她埋匍匐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只望見沉沉的烏散開了,千絲萬縷的蜿蜒在背上,筑起了一道結實的高墻,把他嚴實的擋在了世界的另一邊。
天子逐步退后幾步,咬緊了牙關,那張臉上浮起了猙獰的恨意,他說,“你這樣討厭朕?你心里只有東籬?”
錦書怔了怔,雨水浸濕了夾褲,冷透四肢百骸。她愈謙卑的稽下去,“仆從不敢犯上作亂,萬歲爺是主子,仆從對主子只有敬重、畏懼,絕沒有此外念頭。”
天子冷笑起來,心道真會避重就輕,這小心思活絡油滑,惋惜智慧不用在正道上。她拿他當什么?論心思算計,他是祖宗!他吊著嘴角道,“和朕打紕漏眼?說,朕春巡駐蹕頭天晚上,你在那里過的夜?”
天子們說完長長吐出一口吻。很希奇,他猶豫了那么久的話就這樣問出口了。他不是個善于表達的人,他一直在金鑾殿里坐著,視朝、聽奏報、處置懲罰朝政,習慣了板著臉說話,威嚴就是武裝自己的甲胄。只要端起了架子,豈論什么情緒都是應當應份的,是訓誡,是申斥,是天威難測。越不容情,越保全他的體面。
錦書腦中一片空缺,她微微的喘,又驚又懼,只得道,“回主子的話,仆從……在太子東宮過的夜。”
天子喉頭哽,抬了抬頭,不知什么時候起,天又變得灰蒙蒙的混沌不堪。他勉力支撐,半帶挖苦,“太子親侍湯藥,孤男寡女共渡了三四夜?你們眼里尚有沒有宮規?尚有沒有王法?穢亂后/宮,其罪當誅!”
錦書鼻子酸,忍著委屈想,索性讓他死了心吧!往后兩不相干,形同陌路,對各人都有益處。她不反駁,叩著道,“仆從知罪,仆從羞愧,只求死。”
轟然一聲驚雷,天地都隨之震動,天子靠在宮墻上,早沒了人間帝王的莊嚴。他不言聲,拿臉去接酷寒的雨,直凍得透心透肺,這樣才氣叫自己好過一些。
圖里琛報的都沒錯,他的最后一點希望也破滅了,這件事到這兒算了卻了。他突然以為身上軟,變得沒有氣力,嗓子里吊著癢,掩口悶咳起來。
錦書心里一緊,抬頭看他,他臉色灰敗,眼里黯淡得沒有半絲灼爍。她唬了一跳,也不等他讓平身,忙起來替他打傘,一面道,“好主子,上回的咳嗽還沒好利索嗎?再淋了雨沒的作下病根兒,叫仆從怎么和老祖宗交待!”
天子擰眉搖頭,“小偏差而已,我一個爺們兒家,幾滴雨淋不壞。”
才說完一個炸雷直劈下來,像是落到了他們身邊,錦書“嗬”地驚叫,或許是嚇昏了頭,竟然搭著天子的腰往他懷里鉆。這下天子愣住了,他低頭看著摟住他不松手的人,聽見腦子里的弦一根根繃斷,好容易筑起的城墻頃刻間便轟然坍毀了。
“沒事兒。”他鳩拙的拍拍她,“雷公打了個噴嚏,看把你嚇的!你又沒做什么虧心事,還怕被雷劈嗎?”
“瞎說!”她埋在他胸前甕聲道,“人在世誰沒干過虧心事?你沒干過?”
天子啞然失笑,是啊,他干的虧心事多了去了,奪人天下,誅殺前朝余孽,他手上的人命何止千萬條,要劈也該先劈他才對。
他笑著溫聲說,“我猜是有狐貍精渡劫呢!書上說狐貍修行千年就要渡雷劫,等劫運滿了九趟就算好事圓滿了,擎等著白晝飛升,羽化成仙了。”
錦書不太樂意,雷電一個接著一個,她嚇破了膽,死死抓住了他的馬褂訴苦,“我又不是狐貍精,它劈我做什么?怪我沒給他供奉?人間哪兒有供奉雷公的!”
天子道,“話不是這么說的,你沒瞧見每年灶王爺上天前吃糖瓜吃餳板,老黎民連他身邊的黃皮子都行賄?還大雞蛋伺候呢!尚有那座騎,灑馬料抬舉著,小嘍啰尚且打點,人家正經神仙,怎么就不應吃供奉?”
錦書只顧篩糠,“誰和你說這些個!”
天子倒噎了下,也不動怒,越加小心的抱著她。她適才和他說話沒用敬語,倒不是“主子、萬歲爺”的不離口了,這讓天子很是興奮。雷公爺這回是立了大功,應當褒獎!天子喜滋滋的想,轉頭打人上造辦處傳旨去,打造個黃金的雷神像供上,也叫他受用受用人間香火。
不外,再好的事兒也有個頭,炸雷疾電過了,錦書也活過來了,她醒了醒神兒,現自己像跟絲瓜似的掛在天子身上頗欠盛情思,慌忙撒開手退到傘外整了整衣裳,肅道,“仆從君前失儀,天大的罪過,請萬歲爺把仆從交內務府核辦。”
天子作勢清清嗓子,“你挨板子還挨上癮了?這回是往景仁宮養傷,照舊往乾清宮養傷?”
錦書倏地紅了臉,囁嚅道,“主子說笑了,仆從……恐懼。”
天子看著她,眉眼兒彎彎的,嘴角兒帶著笑。錦書傻了眼,只以為那種心情不應泛起在天子臉上,他是芝蘭玉樹一容貌的人,要高屋建瓴,面帶不屑,斜著眼審察手底下的仆從。適才他不是還氣得死去活來的嗎?怎么轉臉兒就已往了?豈非就為了她不小心的投懷送抱?
她頰上燥,下意識的特長捂了捂,躬著身子小聲的說,“主子,咱們出來有陣子了,也不知道老祖宗那兒斗牌斗得怎么樣。仆從還得趕回去伺候,請主子移駕,前頭就到徽音左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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