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宮花紅

第九十九章 一庭凄冷

第九十九章一庭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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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n'“萬歲爺,容臣弟斗膽說一句,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您這么掏心挖肺的待人家,人家又不領情,何須呢!”莊親王退到圈椅里坐下,眼巴巴的看著天子,“您瞧您,現在都成了什么樣了!人家不心疼您,我這個做弟弟的心疼。您以往多決斷,怎么遇著個丫頭就打嗑唄兒了?不大點事兒,話說了就說了,要收也收不回來了。眼睛長在前頭就是朝前看的,您老轉頭怎么成……”他望見天子不耐的皺起了眉,又自說自話道,“我說的大實話,您別不愛聽。您這樣的遭遇我遇見過,我和云然的事您也知道,最后又怎么樣?我知道她在世,她男子對她好,也盡夠了。人生不如意十之,看開了就好了。”

天子抬起手撫了撫額頭,“你倒是看開了,如今成了這容貌。朕要是和你一樣,那這泱泱大英怎么辦?后世怎么斷我這承德帝?說我是糊涂蟲?”

莊親王哽了一下,知道他哥哥心里搓火,他也不介意當回出氣筒,叫他冷嘲熱諷一番,岔開了他胸口的郁結,興許就天下太平了。他咧著嘴角笑,“您別這么說嘛,您能者多勞,我頭頂上有您這千古一帝把門兒,可不哪兒涼爽哪兒呆著去嗎!”搜索盡在zhui小shuo

天子無奈地調開了視線,莊王爺見天兒在在北京城里悠閑自得地游來蕩去,結交的都是同一類的損友,京片子學得字正腔圓,活脫脫的京油子。在外頭和買涼茶的逗咳嗽,進了大內找太監們嘮,滿嘴的片兒湯話,沒一句正經的。不外叫他這么一打岔,自己又有了還陽的感受。

他下了炕,暖閣地上還鋪著厚氈子,腳踩在軟軟的細絨上,逐步踱到窗前,又看著鳥籠子愣神。這只鳥和錦書那兒那只是一窩的,他真是用盡了心思了,幾多尚有點孩子氣,和她養一樣的鳥都叫他以為慰藉似的。

莊親王抽身到門前,囑咐李玉貴送點吃食過來。做天子的辛苦,天天寅時起身,朝服朝帽一一打點好,拼集喝一碗酥酪,就要上輦奔太和殿升座叫起,十來年的天天如此。加上今天散了朝要陪著太皇太后和姑奶奶們游海子,在船上又惦念著宮里的心上人兒,那里尚有閑功夫進膳啊,八成是餓著肚子到現在吧!

御膳房的蒸籠里有現成的點心,火上供的粥品、大補藥膳也一應俱全。還沒到傳膳的時候,這會兒上的是小食,用不著侍膳太監。李玉貴托著膳盤進來,炕前有宮女抬來的洋漆描金小幾,上了一碟藕粉桂糖糕、一碟棗泥餡山藥糕、并一盅建蓮紅棗湯,斜眼瞄了瞄莊親王,悶聲不響地退了出去。

萬歲爺,您先用點工具墊吧墊吧,臣弟這就叫人過慈寧宮去,先瞧瞧錦書怎么樣了,等有了回信兒再盤算,成不成?”莊親王險些是在用哄孩子的方規則勸天子,“此外先別想,填飽了肚子才是正經。”

天子連頭都沒回一下,只道,“擱著吧,朕不餓。”

莊親王心想,這別扭勁兒喲!都到了這步田地還窩著呢,真是天子不急急死太監!他又招長滿壽來,打了軟簾小聲囑咐,“你使了順子往慈寧宮去,叫他只裝不知道,找錦書閑聊聊,看那里是怎么個光景。”

長滿壽“嗻”了一聲,麻利兒就去辦了。莊王爺笑了笑,故作輕松的對天子道,“您什么時候愛養鳥了?體仁閣里作文章我不成,可要說到養鳥,那咱就是行家里手了,要不臣弟教您兩招?”

天子滿腹心事,莊親王在耳朵邊上聒噪叫他愈的心煩,他淡淡道,“長亭,朕的頭有點疼,你跪安吧。”

莊親王張了張嘴,想再勸兩句,一瞧他那樣又把話咽了回去,嘆著氣的甩袖打了個千兒,“那您歇會子吧,臣弟告退了。”

天子抬了抬手,算是把他給打了。莊王爺低頭喪氣的從“勤政親賢”里頭出來,進了養心殿,后面李玉貴趕了上來,呵著腰問,“王爺,您瞧萬歲爺怎么樣?要不要仆從傳太醫?”

莊親王搖了搖頭,眼光凝滯。他說,“心病還須心藥醫,這會子就是華佗再世也不頂事兒。萬歲爺心里納悶,把我都給轟出來了,你們當差注意,要是有什么消息趕忙來我府里報信兒,聽見沒有?”

李玉貴一跌聲的應了,送莊親王出了乾清門,忙又回殿里。隔著五彩線絡盤花簾看已往,天子仍舊在窗前站著,腰桿子挺得筆直,那是他一貫的心胸,可松垮的肩膀帶出個落寞的弧度,連他這個一生不懂情滋味的人也隨著揪緊了心。

窗下的日影移已往,徐徐成了狹長的一線。天子動了動僵硬的身子轉回炕上盤腿坐下,炕桌上是御用的文房,狼毫、筆架、朱砂墨塊,尚有臨行前批了一半的外埠折子。他勉力靜下心,挽了袖子量水研墨,豐滿的紅一點點擴散開來,模糊又想起錦書伺候筆墨時的情景。

也是在“勤政親賢”,她病后初愈,在迎春花旁俏生生站著。才吃過藥,鬢角微微的濡/濕,上前來揭伏虎硯上的楠木蓋子,淡薄的香氣便在舉手投足間從袖籠里氤氳飄揚。他那時只顧側眼審察她,她看著那方端硯,眼里是忍不住的驚艷之色,他才現她和后/宮的妃嬪們大大的差異,也頭一回對明治天子有了差異以往的看法。再無道,終歸教出個好女兒,或者這就是慕容高鞏一生唯一值得贊頌的了。

他以為他想要的都能信手拈來,也錯把她看得太簡樸了。如今怎么樣呢?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同樣姓宇文,她的心里裝得滿滿都是太子,竟容不下他哪怕是一根頭絲兒。

他蘸了朱砂的筆尚未收回,外面傳來粉底學踩踏在金磚上的聲音,撩眼皮子看已往,順子佝僂著背從門上進來了,垂手在地上一叩打了個滿千兒,“回萬歲爺,仆從回來復命了。”

天子擱下了筆心潮洶涌,急切道,“見著她了嗎?”

順子應道,“是,仆從見著錦女人了,她在值房里給鳥喂食,教小宮女兒打絡子。”

“臉色呢?臉色瞧著怎么樣?”

順子想了想,臉色真不太好,便老老實實說,“回主子話,仆從看錦女人哭過,兩個眼睛有點兒腫,不外氣色倒還好,望見仆從還隨口聊了兩句。”

天子聽了這話模糊起來,哭過了?認真是往心里去了。是啊,他說了這樣傷人的話,還指望她無動于衷嗎?他失魂崎嶇潦倒的特長支著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憎惡過自己。他簡直是個冷漠的人,看待敵人可以下死手,看待所愛照樣可以把話說得尖刀般尖銳。

他果真和高天子一樣,千般好萬般好,拉下臉子照舊依著自己的意思辦。皇考皇貴妃是怎么死的?二十三歲的年歲,花兒似的年華,心胸開闊,平時也沒有病痛,怎么說去就去了?還不是被高天子氣死的!現在他走上皇父的老路了,他雖沒有把錦書當成敦敬皇貴妃,卻也以為她們是密不行分的,錦書于他來說就像當年的明日母。他那樣愛她,愛得神思昏聵,愛得無藥可救,他為她做了些什么?從牙縫里擠出了仆從兩個字而已。

天子吃吃的笑起來,越笑心頭越是苦澀。怎么辦?推得太遠了,還能尋回來嗎?他的視線落在花梨炕幾迂回的紋路上,深沉的木色鋪天蓋地把他困住了。他樸陋的睜著眼,一滴水珠落下來,在平滑的外貌四散濺開。他猛地一驚,竟現眼角微涼,把他駭得無以復加。

他忙亂的用手蓋住,指尖觸遇到的是無盡的寒意。怎么就到了這個田地?他蜷起手指狠狠砸向炕桌,砰地一聲,桌上的文房彈落了一地。御前的人跪在地上簌簌抖,他們給嚇破了膽,沒有一小我私家敢上來規勸,滿室寂靜,只聽見天子急促的低喘。

敬事房御前傳牌子的馬六兒來時天都擦黑了,在正門口遇見才掌燈出來的李總管,看著東一個西一個跪得滿地都是的宮女太監,心里不由怯起來,托著大銀盤扎腳不前,小聲拉過李玉貴道,“大總管,備幸的綠頭牌都齊了,萬歲爺今兒晚上翻牌子嗎?”

李玉貴兜天一個白眼,捏著嗓子說,“你問我,我問誰去?萬歲爺叫不叫去誰說得準?你只管呈上去就是了,他老人家有雅興就翻,沒雅興就撂,咱們把值當好嘍,多早晚也不落埋怨不是?”

馬六兒諾諾稱是,咕咚咽了口口水,提著心肝的托高了銀盤進西暖閣里。天子連晚膳也沒用,怏怏歪在彩繡云龍靠背上。馬六兒在門前跪下來,膝行至天子御座前,顫著聲照老例嚎一嗓子,“恭請萬歲爺御覽。”

天子轉臉來看,本想說“去”,卻瞧見托盤最下邊一排的角落里有塊綠頭牌,上頭赫然寫著“允許董氏”。他怔怔看著那塊牌子愣,然后伸手捻起來反面朝上的翻轉,復又看著燭火入迷。那十六盞通臂巨燭照得暖閣煌煌如白晝,卻照不亮他心中一隅。

馬六兒出來大大松了口吻兒,李玉貴立馬迎了上來,正望見他給馱宮太監遞牌子,忙問“今兒是誰進幸?”

馬六兒擦著汗說,“是景陽宮的董主子。”

李玉貴哦了一聲,暗道果真猜得沒錯,今晚上又夠寶允許喝一壺的了。既然牌子翻了,那就去辦吧!他悄悄讓跪了泰半天的宮女太監都起來,各處分配好差使就站在雕龍柱下瞇眼看。

東一長街的梆子響了,到了下鑰的時候。廊子下掛上了一溜宮燈,露珠下得大,滴水下的青磚上斑斑駁駁暈濕了。

李總管吐了口吻,今兒真是不清靜的一天啊,現下只盼著寶允許能叫萬歲爺消火吧,要否則見天兒過這種日子,憑誰也受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