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宮花紅

新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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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前三章試毒,記得提意見喲親

陽光照進低垂的綃紗,前一晚剪下的棠棣已經盛放,白花黃蕊遍布枝頭,屋里轉騰出淡淡的清香。

布暖推開窗,空氣是潮濕的。太陽剛升起來,洛陽城的輪廓不太清晰,房舍鱗次櫛比籠在薄霧里,模糊而蒼白。

這樣的節令和她的名字倒極般配,布姓很少見,布暖這個名字也取得有意思——春回大地,蕙風布暖,就像這個時代一樣,滿含著憧憬和希望,充盈著輕快和詩意,即使憂傷,仍舊朝氣蓬勃。

布暖出生在詩書大族,父親布如蔭,是從六品通事舍人,文縐縐的一個學者,很有些詩意才情。母親沈氏是名門閨秀,和父親的含蓄溫吞恰恰相反,母親獨立果斷,有著大唐女性最鮮明的性格特點。

布暖披散著長發光腳佇立,頂著微涼的風,關節僵澀……

她要嫁人了!布家已經開始張羅嫁妝,布暖的閨房里擺了才做成的青廬和兩口大紅漆雕花箱子,一箱裝著胭脂口紅、犀牛角梳子篦子、攏頭盤鏡;一箱堆滿了玉器閨用物什,還有釵、釧、簪、環、玦、珮等頭面。件件包著紅帛,案上端正擱著兩卷紅尺頭,防著還要往里添東西。

布暖淡淡看著那些陪嫁,心和窗臺上的露水一樣冰涼。她覺得前途茫茫,并沒有待嫁的喜悅。其實她就想出去散散,看看山花浪漫。

依稀想起以前的事,也是這月份,那時寒食才過,正是踏青游玩的好時節。武后當政,女性空前解放,大街上絡繹的人群里混雜了那么多的閨閣女子。彼時布暖十三歲,正是活潑靈動的年紀。她向往外面的世界,回頭看見墻上掛著美人風箏,搬著杌子就去摘,一面招呼鋪衾的香儂,“把我的紗笠找來,和母親稟報一聲,我要出去放風箏。”

香儂只是笑,“小姐咳喘才好一些,這時候花開得好,再吸著花粉仔細犯病。還是在家里的好,坐在窗口看這艷陽天,一樣的賞心悅目。”

布暖的哮喘是娘胎里帶來的毛病,調理了幾年已經略有好轉,但春天容易復發,所以布夫人絕對禁止她在牡丹盛放的時候外出。布暖生出無限惆悵,王孫小姐們花會上吟詩作賦,她卻在高樓上辜負這大好春光。

她不歡喜,噘了噘嘴,“我們偷偷從角門出去,母親正在禮佛,留意不到我們。”

香儂還是笑,“奴婢不敢,害小姐犯了病氣,看夫人扒了我的皮。”

布暖無計可施,踮起腳尖高舉風箏在房里奔跑,跑了兩圈又怏怏的,跪坐在簟子上托腮發愁。

香儂側眼看她,安撫道,“再過些時候吧,逞一時之快,轉天又臥床不起,何苦來!等牡丹花謝了再出門不遲。”

布暖那時候有濃烈飽滿的激情,卻又無處宣泄,唉聲嘆氣的拿手指撥弄花梨幾上的幾根車前草。沉默了半天,突然又跳起來,拎著風箏線到窗前,把那美人鳶使盡往外擲。春天風大,竟帶起了兩翼,杳杳向上飛去。她大聲歡呼起來,云緞廣袖獵獵舒展,露出雪白如玉的雙臂。

風箏上下翻騰,她的視線也跟著起落。春天的風很無常,倏地就停下了,半空中的風箏筆直的墜落下去,不偏不倚砸在樓下少年的頭上——

那少年舉目仰望,皂羅折上巾底下是烏黑如墨的發,定定的看著她,露齒一笑,“小姐與眾不同,人家拋的是繡球,你扔的是風箏。在下唐突,敢問小姐可曾婚配?”

布暖涉世不深,伏在窗口懵懵懂懂,“你問這干什么?”

那少年手里的折扇搖得悠然自得,笑道,“你我有緣,既然小姐垂青,小生不才,回稟了家父,明日就上門來向小姐提親。”

布暖嚇了一跳,紅著臉啐,“狂生,登徒子!”

那少年笑嘻嘻拱手作揖,“小姐錯了,登徒子并不好色,不過是鐘情糟糠妻罷了。小姐拿我比登徒子,三生有幸焉。在下姓夏,家里行九,名景淳,小字九郎,請小姐千萬記住。今日尚有要事,待明日九郎再來拜會小姐,一言為定。”說完便沿抄手游廊,往垂花門逶迤去了。

真是奇怪……奇怪的人,奇怪的話。布暖沒有放在心上,誰知第二天夏家九郎真的托了媒人來提親。

這是門登對的親事,夏家九郎是中書侍郎的公子,溫文爾雅,年少有為。夏家是知禮的人家,納彩、問名、納吉、納徵一樣不落。今年三月布暖及笄,夏家來請了期,婚期定下了,五月初八,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一切順風順水,卻似乎和布暖無關,兩個家族聯姻,不單單是為促成良緣。布暖只見過夏家九郎兩面,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罷了。她曾經抗議過,但收效甚微,后來放棄了。反正遲早要嫁人,嫁誰都是一樣,所幸夏家九郎長得不難看,她還能將就。

將就……她嘆了口氣,這一將就,是不是就要花上一輩子?

她轉到菱花鏡前抿頭,剛拿起篦子蘸了桂花油,樓梯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玉爐氣喘吁吁跑進來,臉色煞白,“小姐,不好了,夏公子……歿了!”

布暖愣了愣,“哪個夏公子?”

“侍郎大人家的九公子,夏景淳,夏公子啊!”玉爐說著哭出來,“我的小姐喲,這可怎么好!聘禮收了,庚帖也換了,這算怎么回事!”

布暖覺得丫頭的聲音在穹隆那頭回蕩,怔在那里回不過神來。

玉爐還在嗚咽,掏心掏肝的哭天抹淚,“這夏公子太缺德了,作死不挑個好日子!小姐啊,這是望門寡,你后半輩子可怎么辦!”

布暖的心往下沉,只要是下了聘,雙方父母給合了八字,遞不遞婚書都是夫妻。如果其中一個不在了,另一個或鰥或寡,再也算不上完整了。

“怎么歿的?是生病么?”她有氣無力,身子都軟下來。

玉爐很氣憤,“病死倒也罷,偏是和人打馬球,墜馬摔死的。”

布暖雖然錯愕,倒也不是那樣難以接受,枯坐了一會兒問,“父親和母親知道了么?”

話音才落,布夫人含淚由丫鬟扶著邁進屋。布暖忙起身相迎,布夫人伸手把她摟進懷里,哭道,“我的兒,你好苦的命,怎么攤上這檔子事……我日日吃齋念佛有什么用,菩薩不開眼,這么作踐我的女兒!”

布暖腦子里亂成一團漿糊,母親哭得那樣更叫她沒了主張。說不清的什么滋味,有些傷心,又不那么傷心。老天爺原諒她的自私吧!她承認,當下甚至有種重見天日的竊喜,

“暖兒,”布夫人愁入肝腸,淚水漣漣的嘆息,“好閨女,母親知道你心里苦,命里定下的坎兒,沒法子可想。誰能料到九郎是這樣福薄的人,叫我白操了那些心!你父親往夏府吊唁去了,咱們且等著信兒。依我看夏大人和夫人是通情達理的人,總不忍心白看著你在他們夏家死守。只要他們不來討人,咱們便還有出路……”

所謂的出路,無非是找個死了老婆要續弦的男人嫁了。說起來不好聽,但只要挑得好,夫妻舉案齊眉也不是不能夠的。

“母親不必憂心,仔細哭壞身子。”布暖扶布夫人坐下,端茶來孝敬,邊道,“女兒就是一輩子不嫁了也使得的,家里沒有兄弟姐妹,我出了閣,誰來孝敬父母大人?”

布夫人搖頭,“別混說,為人父母誰不盼著兒女好?就是朝廷嫁公主,皇后還要操心過問呢!我和你父親只有你這根獨苗,自小到大鳳凰一樣的養著,就盼著你嫁個稱心的人……誰知道竟是這樣下場!”

布暖被母親哭得揪心,坐在繡墩上幽幽長嘆。

布夫人蹙眉看著她,“你尚在襁褓中時,我請高僧給你批過命,說你情路坎坷,慧極而傷。我心里忌諱,常常是半信半疑的,沒想到如今果然應在這上頭了。”漸漸哽咽,捂著嘴哭道,“我的兒,你才十五歲,頂了個命硬的名頭,往后幾十年怎么過!”

布暖伏在布夫人膝頭說,“母親寬心,我服侍二老百年后,哪怕找家尼姑庵出家去,也不至于落個暴尸荒野的結局。”

“這便是最苦的了,好好的官家小姐,進廟里做尼姑,不是打布家列祖列宗的臉么?”布夫人擰眉緘默,頓了頓才道,“橫豎做最壞的打算,你放心,母親護你周全。”

布暖只有茫然點頭,隔著窗上細縫,遠遠看見布府的馱轎搖晃著拐進胡同,侍從大聲搖著著馱鈴通傳,她回頭問,“是父親回來了么?”

玉爐忙推開盡東頭的排窗看,廊子下一個戴幞頭穿袍衫的人匆匆而來,便應道,“是老爺回來了,正往這兒來呢!”

布如蔭上樓來,看了夫人和布暖一眼,布暖忙欠身行禮叫了聲“父親”,布如蔭擺了擺手,坐在胡床上滿臉晦澀。

看樣子事情不太順利,布夫人提心吊膽,卻仍在布暖手上捏了一把以示安撫,趨前身子問,“老爺,夏大人那頭怎么說法?”

布如蔭請夫人在下首落座,皺著眉頭說,“能有什么說法?我去時九郎已經入斂了,夏府上下亂成了一鍋粥,他家夫人和老太君哭得昏天黑地,夏大人見了我潦潦說了幾句話,就進內堂勸慰老母去了。可憐九郎年輕,只有兩個總角外甥守著靈棚子,族里都是長輩,披麻戴孝的一應是府里下人。我給長明燈添了油,捻了三支香敬上,留在那里也惹人注目,就回來了。”

布夫人喃喃道,“什么都不說,這是什么意思?”

“恐怕不是好兆頭。”布如蔭篤篤點著胡床鋪板說,“我聽夏府小夫人的話外音,大夫人心疼九郎,兒媳婦沒進門,九郎算不上成人,規制喪儀上差了一大截,都哭得暈死過去了。咱們要防著夏府來抬人,著緊的籌備起來吧!”

布夫人臉色慘白,絞著手絹說,“咱們賻儀也出了不少,他們夏家死了兒子,憑個什么來葬送我的暖兒?”說著摟過布暖,一遍遍撫著她的頭發道,“眼下老寡婦孀居服紀過了都好改嫁,望門寡也沒有枯守一輩子的道理。他們敢來接人,我絕不能答應!”

布如蔭是個儒雅文人,人情并不練達,規矩方圓倒時時刻刻鑲在腦子里,聽見妻子要壞了老例兒,不由有些光火了,低喝道,“莫非你還要學外頭混賬婆娘撒潑嗎?咱們布氏世代守禮,是詩書大族,怎么能干出違德喪理的事來!”

布夫人也是出自長安名門的小姐,雖然知道自己這幾句話有點不講理,可為了女兒的終身,哪里還顧得了那些!理直氣壯的反駁道,“你只想著臉面,你那張老臉值幾個錢?這可關系到暖兒的一輩子,我寧愿被人戳脊梁骨,哪怕他們把我告上公堂,我照舊還是這樣做!”

布如蔭見妻子打定了主意,一頭生氣,一頭又無奈。他是個讀書人,禮義廉恥信高掛在頭頂上,他只娶了沈氏一位夫人,夫妻敦睦十幾載,又單生了布暖這個掌上珠,哪時哪刻不是揉心揉肺的疼愛著?要女兒進夏府守寡,從私心上來講他和夫人一樣,是萬萬不愿意的。可立世以誠信為本,倘或使了斜的歪的,傳了出去,鬧個千夫所指,別說是官場上,就連在世為人都不夠格了。

布如蔭連連搖頭,“婦人之見!婦人之見!”

布暖垂手站著只覺無奈,夏家九郎沒能活過弱冠,的確是個可憐人。她的命運也許就是這樣了,雖然不甘愿,但是無能為力。

布如蔭沉默,視線定格在面前的矮幾上,良久才長長嘆息,“暖兒,你自小父親就同你說,人無信不立,你們既已換過庚帖,這事就是板上釘釘的,沒有轉圜余地……”

布暖點頭,“父親的話女兒明白,倘或夏家來接,女兒去就是了。”

布夫人一聽了這話了不得,哭道,“你這孩子是要我的命么!老爺啊,書讀多了要成書蠹的!你年紀不大,竟然昏潰得這樣!即便是辭官歸故里也強似砸了暖兒一生,難道女兒不是你的骨肉?活生生的割下來扔進油鍋里炸,你不疼么?”

布如蔭抬起眼來,一徑嘆氣,“我何嘗不疼?進了夏府大門,性命都捏在人家手里,你當我愿意瞧見這樣的結局?可暖兒許了他家,過不過門都是夏家的人,夏府打發人來接,原本就無可厚非。”

布夫人哭了一陣冷靜下來,數著佛珠思忖,半晌才道,“你一路來,街口的災民散了沒有?”

上年年景不佳,湖廣水災、雪災一個接著一個,莊稼顆粒無收。朝廷放振,到底還是有吃不飽穿不暖的人。布如蔭點點頭,“牌坊下面有好幾十,城外的觀堂里收留了上百,還有先隋葛公府那座廢宅子里,怕是數都數不清呢!”

布夫人念了句“阿彌陀佛”,“這些人貧苦,外頭流浪著,就是回了原籍,還是饑一頓飽一頓受窮。侍郎大人門客上千,連一口粥米都舍不得施舍,為富不仁的積年!”她轉臉吩咐丫頭,“把陳管家叫來。”

布如蔭鬧不清夫人用意,只愣愣看著她。布暖挨到布夫人身邊,怔忡著問,“母親這是要布施?”

布夫人的眼睛寒潭一樣的深,緩緩道,“讓陳忠到那些難民里頭去挑,找個年紀和你相仿的新寡,最好是帶著孩子的,把她收拾干凈,讓她冒你的名,送她進敬節堂。”

布如蔭吃了一驚,叱道,“你是瘋了嗎?這樣損陰德的事虧你想得出來!”

布夫人冷冷看了丈夫一眼,“只要暖兒好,我情愿下阿鼻地獄去!不像老爺你,名聲比性命要緊。”

布如蔭給夫人回了個倒噎氣,垮著肩歪坐在那里再說不出話來。

敬節堂布暖是知道的,專門供養寡婦守節的機構。門檻挺高,只收大戶人家妻女,還要是童婚喪偶的,要請人作保,交付保證金,一般人是不收容的。敬節堂的大門一年四季都鎖著,進了那里就是進了墳墓,再也不見天日。

“母親,”布暖猶豫著拉拉布夫人的衣袖,“我自己的業障別牽連別人,這不是件小事,幾十年的,一輩子都砸在那個院子里。”

布夫人垂眼道,“各取所需罷了,與其拖兒帶女的忍饑挨餓,進敬節堂吃喝不愁不是更好?她的兒女養在布府,咱們當他嫡親的對待,等孩子長大有了出息再接她出去,照舊過她的好日子。做母親的,為了兒女敢豁出命去,所以要尋生養過的,這么的有牽制,嘴也閉得緊。”

這時管家進來聽令,布夫人照著想法一一叮囑,又問,“能找到嗎?”

陳忠拱手回話,“夫人放心,沒出嫁的閨女難找,帶著孩子的新寡遍地都是。一切交給小人,小人定給夫人辦得妥妥貼貼。”說完躬身退了出去。

布如蔭像看陌生人似的看著布夫人,臉上浮起了嚴霜,“你膽子也太大了,萬一東窗事發,我看你怎么收場!”

“謹小慎微難成大事!你放心,出了事咱們夫妻和離,一切罪名我來擔當,和你毫不相干。”布夫人乜他,心里也負氣,這么個書呆子,一輩子戰戰兢兢的活著,要靠他掀起風浪,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來。

布如蔭被她說得羞愧,細一思量還是覺得她太過冒險,不由又搓火,嗓門微微拔高了些,“你說的什么糊涂話!布家百年家業,最后在我手上毀于一旦,這罪名我怎么擔得起!”

“盛極而衰也是應該,大隋都亡幾十年了,你還守著前朝大族的名頭干什么!”

布夫人額頭的金箔花鈿耀得布老爺頭暈,他再瞥一眼邊上臉色灰敗的女兒,突然感到深深的無力。一時像泄了氣的皮球,甩著手一連說了兩個“罷”,“你做主、你做主,我不管了,只盼別捅出什么簍子來才好。”

布夫人不屈道,“能有什么簍子?咱們也作個君子協議,就是后頭鬧進衙門也不怕。”言罷伸手攬女兒纖細的身子,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布暖一直是她的驕傲,開朗爽直,長得也惹人疼,在這奢靡浮躁的塵世里,簡直是奇跡一樣的存在。人家生了兒子得意非常,自己從不羨慕,她家暖兒這樣的女兒,就是拿十個男孩兒來換她都不屑。可惜美人多舛,人生才剛剛開始就遇上這樣的坎兒,做父母的不操持,還有誰會心疼?

“暖兒,母親的主意萬無一失,敬節堂里的節婦終年不見外人,不必擔心被人戳穿。只是……”她頓了頓,眼眶漸漸泛紅,“你不能再留在洛陽了,叔伯們早年鬧過家務,九成是不管這事的。去姑母們那里要瞧著姑丈臉色,家里姑表兄弟們大了,也不方便。還是往舅舅們那里好,容冶舅舅在冀州做刺使,容與舅舅在長安,今年才升了鎮軍大將軍,你自己好好思量,是往冀州還是去長安?”

布暖和兩個舅舅很多年沒見過面了,擔心會有隔閡,她囁嚅著,“母親,我不想離開東都。”

“那不成,你在城里呆著,萬一哪里不留神露了馬腳,豈不前功盡棄?”布夫人理了理她腰上的宮絳,“依我說還是往冀州去,容冶舅舅素來疼你,十幾年沒聚過,卻是每回家書都問你,還托人給你捎胭脂鉛粉來。舅母也是好人,又溫和又知禮,大家子的小姐出身,不能慢怠了你。容與舅舅那里……”她蹙了蹙眉,“好雖好,唯恐不便。他未娶親,公務也繁忙,怕是照應不了你。”

布暖對小舅舅還有些印象,記得他是個很謙遜的人,只是不愛說話。那年來東都給她帶了兩棵紫薇苗,現在都已經長成了樹。

“我去長安。”她說,“我去看看容與舅舅。”

布夫人有些意外,“不去冀州嗎?那里有舅母照料你,女孩兒家瑣事多,也好有人說說話。”

“我想去長安看看大明宮。”布暖勉強笑了笑,“就算要流放,也要往花團錦簇的地方去。再說長安還有外祖母,即便不是嫡親的,瞧著舅舅的面子,她也不會不待見我的。”

一旁的布如蔭摸著胡子道,“老夫人是其次,暖兒已經及笄,容與又尚年輕,甥舅兩個怕也不便。”

布暖垂首道,“母親才說容與舅舅升了鎮軍大將軍,女兒是想,舅舅從二品的官,不至于被個四品中書侍郎打壓。”

“這話很是,你也替母親去探望探望容與舅舅。”布夫人思念兄弟,感慨道,“我們姐弟自小就親,可惜我出閣后來往少,到如今也有十來年未見了。”

布如蔭的注意力沒放在小舅子身上,他轉車轱轆似的回憶到夏府吊唁的全過程,從進靈棚到出門檻,試圖尋出夏家不打算接布暖過府的佐證,結果毫無頭緒。他悶聲一嘆,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也沒別的出路可想了,只是吩咐布暖,“你要往小舅舅那里,父親也是放心的,不過你要記住——莫與男人同席坐,兄弟叔伯皆避忌。這是《女兒經》里的話,你三歲就熟讀的,要時時放在心上。咱們遭了難,更不能自輕自賤,知道了嗎?”

布暖忙斂衽納福,“女兒謹記父親教誨。”

布如蔭下胡床走了兩步,腳步略顯笨重,飛云履鞋底頹唐的在墁磚上趿踏,邊走邊道,“我給容與寫信去,把事情說清楚了,先賠個罪,他愿意接收暖兒咱們再走不遲。到底外甥女不是親侄女,隔了一層的,貿貿然去了萬一不快,豈不惹人嫌么?”

布夫人拂了拂鬢邊的發,發現丈夫對自己的兄弟有猜忌,臉上就不好看起來,“你也太仔細了,容與是那種人么?你當是你布家兄弟?精得半粒米都舍不得漏的!但凡叔叔們好,暖兒何至于仰仗外戚!”

布如蔭邊走邊嘀咕,“我不過順嘴,你就磚頭瓦塊來了一車,女兒跟前也收斂些,這樣出言不遜好看相么?”

布夫人也不兜搭他,擺手道,“快些去吧,要趁著夏家顧念不上把事辦妥,晚了恐生變故。”

布如蔭嘆著氣下樓去了,布夫人踅身吩咐玉爐回布暖閨房收拾細軟衣裳,又說,“洛陽離長安不遠,母親一得閑就去瞧你。你到了長安要聽舅舅的話,千萬不能任性。舅舅規矩嚴,你要自省,別給他添麻煩。”

布暖曲腿規規矩矩應了個是,布夫人擼下手上伽楠珠給她戴上,喃喃道,“我的兒,這佛珠是請永寧寺高僧開過光的,求佛祖保佑你,這趟之后否極泰來,后福無窮吧!”

持節中軍急送的尺素第二天就到了,沈容與的回信很簡潔:閱兄修書,弟心甚憂。弟簪纓通顯,使家門無虞,骨肉相保,人生之常道也。今掃庭以待,盼至。

布如蔭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有些欣慰又有些惆悵的把布暖送上了馬車。布夫人那頭辦的事也穩妥了,尋常人家孩子出門,母親少不得零碎囑咐,布暖耐著性子聽完,便揮別父母,踏上了人生另一段截然不同的旅途。

洛陽距長安不過七八百里,由陸路出發,走崤函古道入潼關,車馬走走停停,兩天也就到了。

長安是京畿重地,繁華富庶,集合了少女對美好事物的所有向往和想象。這里有鑲著燕飛的香車,身著華服的美婦,高尚純潔的詩人,以及夢一樣雄偉奢華的大明宮。

如果沒有這次的遭遇,也許她這輩子都出不了陪都。布暖并不是個心思重的人,離開洛陽就把所有困頓憂郁拋在了腦后。布府的輦輪在長安的街道上留下淺淺的車轍,她坐在車里掀起窗上竹簾,努力的嗅一嗅,覺得長安的空氣都是甜的。

探出身去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居然有穿著男裝的女子。她驚奇不已,洛陽和長安并稱雙都,相隔也不過兩天路程,洛陽街頭女孩們剛流行梳驚鵠髻,長安女子居然已經學男人穿起了胡服,果然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她倚著奶娘說,“那胡服怪好看的,也給我備一套吧!”她指了指路邊一個迎面而來的男子,“還要他那樣的發冠,簪子上有流蘇的,很好看。”

馬車疾行,和那人錯身而過,布暖未及細看,眼尾卻瞥見一個近乎完美的側臉,心里沒來由的一跳,再去搜尋,那人融進了茫茫人海,沒了蹤跡。

她笑了笑,有些邂逅像煙花般燦爛,來不及欣賞就幻滅了,只能回味。或者這根本就不算邂逅,充其量是少女對異性朦朧的幻想。長安有適合愛情滋長的土壤,布暖快樂的想,往后要換一種活法,如果哪天她遇見了對的人,不會覺得羞澀,一定毫不猶豫的追上去,告訴他,她愛他。

馬鞭破空甩得啪啪響,馬蹄疾踏,一路朝著城池縱深處飛奔。

“小姐,前面就是春暉坊了。”駕車的布谷說著,放慢了速度。

乳娘替布暖戴上了幕籬,放下了帽裙,囑咐道,“要記住夫人的話,守禮守矩是頭一條。女孩兒安貞才惹人喜歡,見了舅爺要斂衽行禮,到了長安不比在家里,不能再縱著性子了。”

布暖諾諾稱是,乳娘是母親的耳報神,專門派來監督她的監軍。她縱然再歡喜,也不能在乳娘面前喜形于色,要時時刻刻做出一副端莊沉穩的模樣,傷春悲秋也好,苦大愁深也好,總之要顰眉煙視,那才是閨閣女子應該具備的特質。

漸至牌樓下,布谷回身說,“大約是府里有人來接應了,小姐快瞧瞧,那是不是大都督?”

布暖掀起了簾子,日影錯落的花樹下站了個人,打扮極考究,頭上是雪白的角巾,通身并蒂蓮纏枝襕袍,腰上束漢白玉革帶,帶環上整齊佩掛著一套象牙鑲祖母綠寶石七事,慢悠悠的來回踱步,眼角眉梢俱是笑意,伴著這滿樹桃花,竟比四月天里的春光更令人目眩。

布暖呆呆看著他,他也呆呆看著布暖,不說話,就那么看著她。

布暖長大后沒見過舅舅,也許他就是吧!她隱約記得舅舅長得很好看,并且他還在微笑。

她忙下車欠身納福,“布暖給舅舅見禮了。”

那人笑出聲來,像玉石相撞般清澈的嗓音,他說,“不敢不敢,敬之的外甥女真是懂事,給我行禮,我倒有些受寵若驚。”

舅舅小字叫敬之布暖是知道的,這人既然稱呼得這么親熱,不像是府里的管家之流。不過白掙了她一聲舅舅,她有點不太痛快,欠了欠身道,“請問閣下是哪位?認識我舅父沈容與么?”

“自然是認識的。”那人說著拱手還了一禮,方道,“大都督軍中尚未回來,在下藍笙,是敬之的好友。姑娘有禮了。”

布暖蹙了蹙眉,怎么打發他來接?府里沒人了不成!她臉上不是顏色起來,挺直了脊背道,“公子客氣。舅舅不在,那夫人可還在?”

藍笙仍是不疾不徐的模樣,重又仔細審視她,看見皂紗下的人有一張冷漠倔強的臉。

怎樣形容呢……很純凈,比雨后的天空還要透徹三分。素面朝天,連花鈿都沒有貼,修長優雅的脖頸,牙雕樣的鎖骨。皂紗那么長,把她的人整個籠住,風吹過,隱約露出白色的長裙和淺粉色的短襦。手臂間的金銀絲畫帛飛揚起來,就在那里昂首站著,亭亭玉立,像佛前的一株蓮。

他笑了笑,這是個有脾氣的姑娘,不似外表那樣柔弱。帶著刺的,憤怒的時候像只小獸,齜牙咧嘴的會咬人。

“是藍某孟浪了,還請姑娘海涵。”他無可奈何的又作一揖,“沈老夫人上滌垢庵還愿修養已經七八天了,算來今明兩天便會回府。大都督近來軍務繁忙,不能親自迎接小姐,怕府里下人慢怠,便托在下在此等候小姐。”他說著露齒一笑,“沒法子,誰叫藍某官職微末,只是個云麾將軍,生來就是侍候令舅的,給小姐帶路是在下的榮幸吶。”

布暖看他一眼,云麾將軍,從三品的官職,這人倒自謙得很。

“公子言重,著實愧不敢當。”她福了福,“那就勞煩公子了。”

藍笙回身引路,邊走邊問,“小姐以前來過外祖父家么?”

布暖搖了搖頭,其實母親當年嫁給父親,外祖父并不滿意,唯恐布家頂著前朝大族的名號,怕將來像吳王李恪那樣,會被人處心積慮的連根鏟除。可父母的嚴加管束更激起了布夫人的反抗情緒,最后教條敗給了愛情,她是母親據理力爭后的產物。

直到她出生后,外祖父的態度才略有松動,但從不接女兒回門,只讓小舅舅來洛陽看望過一次,所以她從小就和沈府沒有往來。

藍笙說,“園子擴建過了,圣上嘉獎,另撥了十畝地充盈。你舅父花了些心思,如今園子很漂亮。小橋流水、亭臺樓閣,還有太湖石堆疊的假山呢!”

沈府位于春暉坊深處,不似街市上的繁雜,是個很清凈的去處。藍笙熟門熟路的指引,翩翩衣角帶起路邊掉落的花瓣,輕盈轉過一片竹林,便到了一處回廊圍繞的富貴宅邸。布暖抬眼看,鳥頭門、虎頭釘,大氣磅礴。門口列著兩排戟架,兩掖各有四個甲士看守。

門前早侯了幾個丫頭婆子,看見她們一行人來了齊迎上來,斂衽欠身道,“給小姐見禮了。”

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到跟前作揖,滿臉堆笑著說,“大小姐路上辛苦,快里面請!小人脖子都盼長了,怕趕車的道不熟走岔了,原要差人到城門上去問呢,不想這就到了。小人叫瞿守財,他們不厚道,都管我叫財奴。小姐往后有吩咐,也這么叫小人就是了。”

布暖聽了這名字不由發笑,只是她不太愛聒噪,遂虛應著點頭。

進了門廊不比在外頭要避人,大唐女子不像早前那樣拘謹,處處能與須眉比高低,即便是有陌生男人,也沒有在家遮面的道理,就讓乳娘伺候著摘了頭上幕籬。

那皂紗一除,年輕的氣息跳脫出來,就算面孔板得再淡漠也難掩洋溢的青春。藍笙駐足欣賞,閨閣女孩也見了不少,沒有哪個讓他印象深刻。也許因為她是容與的外甥女,覺得這丫頭分外順眼,眉目清朗,雖然冷淡,看上去卻簡單,似乎沒有任何野心和欲望。

藍笙深深望上一眼,笑靨愈發深,問管家道,“大都督說叫姑娘住哪個院子了么?”

管家俯身道,“煙波樓以前是大姑奶奶的住處,上月才又重新修葺過,六公子吩咐請大小姐住到樓里去,那里正對著醉襟湖,景致最是好的。”

“那快些去安頓。”藍笙示意仆婦們接過香儂和玉爐手上包袱,湊趣兒道,“我正巧要去醉襟湖邊看紅藥,一道走吧!”

一幫子人簇擁著布暖往煙波樓去,天色已近黃昏,落日余暉映得天邊赤紅。走在怪石簇擁的廊子里,身旁是潺潺溪流,頗有種徜徉山水間的意境。布暖挪著步子觀望,滿目的綠意盎然叫人舒爽,只可惜自己現在這樣處境,否則倒該痛快笑鬧一番。

忽又想起母親提起過外祖父還有幾位小夫人,可打從進府就沒見過。外祖父是開國大臣,官拜尚書令,外祖母在時就有三位侍妾。后來外祖母過世,抬舉了容與舅舅的生母藺夫人做正房,底下應該還有兩位才對。雖然妾室地位不高,但到了府里不參拜長輩總歸失禮,便道,“兩位姨祖母呢?同外祖母一道往庵堂去了?”

財奴道,“小姐是說老側夫人么?一位三年前就歿了,另一位叫四姑奶奶接過府去頤養了。”

布暖哦了聲,“如今府里只有外祖母和舅父么?”

藍笙在一旁搖著扇子接口,“還有你舅父的兩姨表妹呢!是老夫人娘家弟弟的女兒,再過五個月就變成你舅母了。”

財奴忙補充道,“葉小姐陪著老夫人上山了,明日就回來的。”

布暖笑了笑,舅舅二十七了,早到了婚娶的年紀,前頭大約是外放做官耽擱了,現在是時候了。她回頭對秀道,“乳娘,咱們來得趕巧,過陣子有喜酒吃。你說那時候父親和母親會來么?”

秀心疼的看她,“會來的,他們想你,又恰逢舅爺大喜,一定會來的。”

布暖頷首,藍笙狀似不經意的說,“容與每日軍務多,很少在家中,大小姐留神同知閑小姐相處吧,那位小姐可是個刺兒頭,誰都不買賬的。”

那片廊廡沐浴在晚霞中,布暖頓足回顧,藍笙倚著廊柱輕淺的笑。她突然覺得局促,心想他說話倒真是無所顧忌的,這種人出身一定很好,即使臉上笑著,骨子里仍帶著睥睨萬物的桀驁,這大約是京都王孫公子的通病吧。

“那里是你舅舅的居所,”藍笙拿扇骨指醉襟湖上的房舍,“稱作竹枝館。容與是個怪人,喜歡臨水而居。他住在那里是為不受打攪,沈家規矩嚴,沒有他的允許,連飯都不許往上送。”

布暖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孤零零兩間屋子,三面環水,只有一條曲折的水廊通向岸邊。環境固然清幽,到底太冷落。

她皺了皺眉,“舅舅要與世隔絕嗎?”

“他不過喜靜。”藍笙淡淡一笑,又指著竹枝館對岸的二層繡樓說,“那就是你的下處,叫煙波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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