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親親為大
春分過后,天氣一下子回暖了。
阮二姑娘大清早起來,聽到窗外數聲清脆的啁啾聲,詫異地問春云:“是燕子?”
“是呀,大概是昨晚飛回來的。”春云點點頭,打開窗子,指著屋檐下正啄春泥修補燕巢的一對燕子。“我仔細瞅了瞅,好象是去年那對。”
阮二姑娘探頭看了一眼,說:“倒是一對長情的家伙。”
“沒錯,恭喜姑娘了。”
“恭喜我什么?”
“我們老家的人都說,燕子一起飛,早春歸來,是好兆頭。”
阮二姑娘微哂,隨即心里不痛快起來,她都十五歲了,雖有不少人求娶,卻沒有一門可以匹配她的家世才貌。“凈聽山野村夫瞎說。”
春云不敢再多說,把披風給她系上。
兩人一起走出韶華院,到大夫人屋里。
大夫人看到她一身淺藍,連頭上別的著都是一支白色玉釵,不由地皺眉說:“作什么今日穿得這么素?”
阮二姑娘沒好聲氣地說:“我還想穿一生白呢。”
“胡鬧。”大夫人瞪她一眼說,“這是咱們府的喜事來的,怠慢不得。”
“什么喜事?一個西貝貨而已。”
“你以為太后不知道是西貝貨,你以為官家不知道是西貝貨,還要下旨嘉賞,為的是什么?”大夫人怒其不爭地點著她額頭,“越大越沒有眼力了,往后再敢胡言亂語,不用你祖母,我都饒不了你。免得到時候冒犯天家,連累著一家人死無葬身之地。”
見一向疼愛自己的母親都呵叱自己,二姑娘頓時紅了眼圈,委委曲曲地抽噎起來。
“行了,哭什么哭。有志氣,跟五丫頭學學,把一伙人都玩了。”
話音剛落,門外響起寶珍的聲音:“大夫人,老夫人說可以出發了。”
“知道了,知道了。”大夫人不耐煩地應了一聲,拉著二姑娘到水盆邊洗了一把臉,又用井水沁沁眼睛,這才帶著她往外走。走到垂花門,等了片刻,老夫人帶著二夫人、阮蘭、三姑娘、六姑娘、七姑娘過來了。
一干人等在丫鬟仆婦擁簇下走到大門外,分別登上馬車,往北而去。出了陳橋門,太陽漸漸升高,氣溫便跟著升高。三姑娘體態豐滿,渾身汗出,便把披風解了,又揭起簾子透透氣。
窗外一派早春景致,柳條樹梢都罩著一層朦朦朧朧的綠意,田野里油菜花零星開了幾朵,蜜蜂嗡嗡嗡地繞著轉。
與三姑娘同馬車的六姑娘拿手絹當扇子搖著,說:“這天氣真是見鬼,要不凍斷人筋骨,要不又暖得人發膩。”
三姑娘向來與她不對盤,懶得搭理她的話。六姑娘猶不自覺地說:“三姐姐,你說,官家下旨嘉獎五姐姐,豈不是拂了晉王的臉面?”
“不會。以我看,這回嘉獎多半是晉王求來的。”
六姑娘眨眨眼睛問:“怎么會?明明五姐姐忤逆了他,讓整個百姓笑話他癡心枉想,他怎么還會替她求來?”
三姑娘到底年長她兩歲,已通人事,說:“你懂什么了。”轉頭看著窗外,片刻嘆息地說,“其實我挺羨慕五妹妹的,若是這一生,有這么一個人,便是……便是……便只是遇見,也值得了。”
六姑娘不以為然地說:“有什么好羨慕的?一下子身敗名裂,一下子又名揚天下,這般折騰來折騰去,我都替她累得慌。”頓了頓,“我倒是挺好奇的,她究竟跑哪里去了?”
三姑娘不再吱聲,看著窗外一對燕子在柳條間互相追逐。
隔著兩輛馬車,阮府隊伍的第一輛馬車里,阮蘭蹙著眉毛說:“娘,我們真不派人去找找?”
“找什么?不是為了你的身體早日康復,在玉虛觀跟她師傅修行嘛。”
“娘,你知道她是假的。”
“蘭兒,你要記著,她必須是真的。”老夫人斬釘截鐵地重復了一句,“必須是真的。”
眼眶里浮起淚花,阮蘭哽咽地說:“娘,都是我害了她。”
老夫人深深嘆口氣,把她攬在懷里說:“蘭兒,你別操心了。俗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這天命所在,咱們凡夫俗子又如何抗拒?五丫頭聰明伶俐,機智過人,無論在哪里都會安然無恙的。”
阮蘭抹著眼睛點點頭。
一路春風輕拂,到玉虛觀剛過巳時。
知客早在山腰等候她們,殷勤地引著她們進無極殿。殿里已經坐滿玉虛觀的老少道姑們,包括紫英真人與“五姑娘”。親朋好友相見,自然少不得一番寒喧見禮,六姑娘目不轉睛地看著“五姑娘”一會兒,驚嘆不已,湊近三姑娘耳朵說:“從哪里找來的?竟然有五分相像。”
三姑娘搖搖頭說:“不象,神韻差的太遠了。”
二夫人回頭瞪她們一眼,兩人趕緊收了口。
見過禮后,大家分主賓坐下,不咸不淡地說了幾句。
無極殿外聚著附近來看熱鬧的村夫鄉婦,書生販卒,他們低聲交談,嗡嗡如同油菜田里的蜜蜂。有幾句比較清晰,傳入殿內一干人的耳朵里。
“可真是大孝女呀……”
“都說晉王爺仁和愛民,不好女色,我看跟他叔叔韓王爺差不了多少,好在阮五姑娘夠剛烈……”
“孤燈黃卷三年,這位阮五姑娘果然是至情至孝,可歌可嘆。”
聽到這里,阮二姑娘實在忍不住,嘴角輕蔑地撇了撇。
忽然聽到有人說:“噓,不要亂說了,晉王爺來了.”
殿外的人群便騷動起來,紛紛探頭張望,還有人低聲問:“哪個才是晉王爺呀?”
又有人說:“喲喲喲,果然是一表人材。”
有個衣著打扮不太正經的婦人低聲說:“這阮五姑娘真是有眼無珠,生在福里不知福。這般偉岸男子,當妾又如何?我若是年輕十來歲,不要說當妾,便是當個丫鬟都心甘情愿。”
殿里一幫年歲尚輕定力不足的道姑,以及阮府的一干姑娘都偷偷地往外張望。一會兒,擠在殿外的人群分開,一列人走了進來。當先一人身材挺拔,身著暗紫色的親王服飾,披著黑色輕裘,面色略顯蒼白,神色冷峻。他走到殿中間一站,頓時便有種淵亭岳峙的氣勢蔓延開來。一干年輕的道姑、姑娘,只覺得心跳砰砰,雙頰耳朵莫名發熱,忙垂下雙眸。
緊隨其后的捧旨太監上前一步,尖聲說:“圣旨下。”
殿內殿外的人全都撲通跪下。
晉王往一旁伸手,太監把雙手捧著的圣旨恭恭敬敬地放到他手里。他握住雙軸徐徐展開,朗聲說:“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朕惟女子自貞烈以外,其令德懿行,秀于閨房而湮滅無傳者何可勝數。今有禮部侍郎阮弘之五女,出自名門,舍身為親,至純至孝,國恩宜彰。茲特賜丹書墨箓一冊,金銀玉帛一套,以示嘉獎,廣傳天下,以彰親親為大之根本。徽章載茂,永綏后祿。欽哉”
“五姑娘”端端正正地磕三個頭說:“謝陛下隆恩圣盛,永志不忘。”
晉王默默看她一眼,招招手,另一個太監把捧著的丹書默箓、金銀玉帛都送到“五姑娘”面前,她接過,轉交給旁邊的小道姑,又曲膝致謝。
紫英真人手捏三清訣說:“無量天尊,晉王爺,請隨貧道進內殿品茗。”
晉王點點頭,獨自一人隨紫英真人入了內殿,等小道姑送上茶掩門而去,他端著茶杯,用茶蓋撥弄著茶葉,語氣疏淡地說:“我答應你的事,定然也不會出差次。”
“那就多謝王爺了。”
“不必謝我,你做了該做的事,我自然也護她周全。”
紫英真人略作沉忖,抿嘴一笑說:“前日與萬妙居的天音真人喝茶論道,她問起了王爺。”
晉王撥弄茶葉的手一頓,長眉挑起,目露殺氣地說:“你別自作聰明,想跟我談什么條件。我若是告訴母后你與皇后的關系,你這條小命還保得往嗎?”不跳字。
紫英真人頓時臉色慘白,不敢相信地看著他說:“你……你怎么知道?”
“為人最忌諱的便是自以為是,你雖然輾轉數地,幾次更換姓名,但都有蛛絲馬跡留下。為你接生的,不就是興平城柳月巷子的馮婆子嗎?你若是想與她當面對質,我即刻叫人從興平城帶她過來。”晉王傲然地笑了笑說,“你也別以為我是有心查你,我只是查趙將軍,順便查到這樁事而已。你畢竟是我父王欽賜玉虛觀主持,我敬你一尺,但你得知道自己的本份。”說罷,他把茶杯“啪”的一放,起身走了出去。
門外走廊里肅立的“五姑娘”見他出來,忙迎上去,恭謹地說:“屬下見過王爺。”
晉王擺擺手,低聲說:“你留心著,若有誰生事……”手輕輕一揮,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
“五姑娘”恭謹地應了一聲:“屬下遵命。”
晉王微微頷首,大步走回無極殿。
“五姑娘”也即刻恢復了柔順婉儀的模樣,靜靜地立在門外,片刻,聽得門吱呀一聲,紫英真人出來了,她忙迎上去,恭順地說:“見過師傅。”
紫英真人默默看她半晌,問:“阮府……你的祖母她們呢?”
“已經回府了。”
“哦,那咱們也回精舍吧。”紫英真人說罷,當先往扶疏精舍走去,“五姑娘”落后一步跟著,神情舉止恭謹到極點。紫英真人冷眼看著,只覺得假的不行,忽然懷念起那個從來沒有恭謹過,一直神采飛揚的真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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