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仲晗找的這二人皆是徽州府老戶,程家與陸家對他們也算知根知底,從這點兒上來說,蘇瑾對這二人還是放心地。
因而聽到那位宋關于券子的高論,蘇瑾心底已有八分確定要用此人做大掌柜。余下的那二分,不過是出于謹慎的心理,故而不肯立時表態。
好在那位宋雖然看起來年歲不大,卻自有一番灑脫之氣,只談生意見聞,并不追問結果,一倒也賓主盡歡。
不過蘇瑾也知,此事要盡快定下來。一是因自家的生意需要,二來即將人請了來,是用或是不用,都要盡早拿了主意,才是對人應有的尊重。
若說做決定,她自來這里,已做過無數次了。但這次她卻讓足足思量三日,又與陸仲晗反復商議,才將心中余下的二分謹慎安撫下去,下定決心要用這宋子言。——而這次決定格外難做的原因,不外乎是因現今蘇記與早先相比也算稍有資本,現在若用了大掌柜,后果可想而知。
依舊徽州老字商號舊例,但凡東家聘請大掌柜,須設香擺案,請大掌柜高居正位,接受東家跪拜。
蘇瑾當時聽到這么個規矩,有那么一瞬的驚愕,東家給到雇工下跪?是不是搞了?在她心里應該顛倒才對——當然,是指這規矩必須按舊例走的情況下,若沒這規矩,以蘇瑾的心思,不過自家一紙蓋大印的聘紙,或者一句話便將這事兒給辦了,跪不跪的她從沒想過。
把這話與陸仲晗悄悄說了,他便笑,“古有漢高祖設壇拜將,我們今日不過是效仿罷再者,你只這么想,大掌柜從此要為蘇記家業肝腦涂地,為蘇記開疆擴土,代你與岳父光大蘇記商號,這一拜可虧?”
蘇瑾就笑了。她只是不習慣跪,也是出于驚訝,但細細一想,卻也是那么回事兒。現在沒有完備的律法,交通通訊不利,不可能有完善的監控體系,大約也是想用這種形式,讓聘請的大掌柜心底產生歸屬感,從而與東家一條心罷。
但她還有一個問題,按說,陸仲晗在家,又是一家之中,自該他出面。但他是官身,蘇瑾可不舍得讓他跪旁人。若硬要出頭,又似不妥,畢竟,這一跪也代表著真正的東家是誰。她是個女子,越過夫君強出頭,似乎也不是好事兒。
正巧丁氏聽到她請的大掌柜已有了眉目,過府來看望她,見她為此事為難,抿嘴一笑,“這有何難,又是半子,叫他代你父親跪拜便是。”
蘇瑾一拍頭,恍然一笑,“是了。我也糊涂了。就這么辦”又向丁氏笑道,“我最近腦子愈發迷糊了,都說懷了孩子人會變笨地。可見是真的”
丁氏笑了笑,又道,“即要按徽州的規矩辦,那們相熟的商號掌柜也要一并請來。一則昭告同行們,宋自此就任你蘇記;二來,也叫宋與相熟的掌柜們認識認識,日后,他代你蘇記行事也方便些。”
這個陸仲晗也與蘇瑾說過,當時蘇瑾心中還有一個拿不到臺面上的念頭:即叫他認了自家相熟商號的掌柜們,倒可以有勉除她的一點后顧之憂——比如宋子言卷了銀子悄悄跑路啥的。
在這個訊息靠人口口相傳的時空,這些來觀禮相認的掌柜大抵也勉強算得上她的義務監督人罷?
便笑著接話,“丁姨說的是,也與我提過此事。我心中已選定了程記的吳掌柜,楊家就請楊大哥來,還有您那里的曹掌柜,以及尚家那位尚老爺。至于我們鋪子中的,叫羅掌柜和梁二叔來,您看如何?”這些是她認得并熟識的商號,以蘇瑾看,請這些便足夠了。
丁氏低頭想了想,抬頭笑道,“你與閔家不也有些交情?為何不請閔家?”
蘇瑾一怔,抓了抓頭,一句“他們還是不請了罷”就要出口,已想起自已不過十來日前已發了信給閔晨和孫毓培,請他們幫忙。彼時用得著他們,便裝作認得他們,現下用不著他們,便裝作不認得?
蘇瑾赫然地笑了笑,“是與閔二見過兩面,倒也說不上有多深的交情……”
丁氏就微嘆一聲,閔家在杭州是也算是有名有望的商號,雖她沒與閔家直接打過交道,也在孫二遇見幾回閔家的內眷,也知蘇瑾早先幫過閔記。雖只是幾句話,但以她對蘇瑾的了解,若非真的把那人當作可相交之人,斷不會主動與人家說這樣的話。
聽她拒絕,也知她大約是有孫記在里面的緣故,便笑了笑道,“我只不過是想找個有份量的商號與你撐撐場面。雖有程記,到底那是徽州府的商號,我呢,自來到杭州也沒作為……罷了,即便按你方才所說的,這也算給足了大掌柜面子”
“還有,這事兒不合在家中辦,以我看,宴席還是放到酒樓里,找個雅致又寬敞的酒樓,能請的人都請到,徽州的商號雖你不認得許多,有陸家和程家的名頭,又有你家夫君的官身,相必會有些不相識的商號也來湊熱鬧……”
丁氏說得眉飛色舞,蘇瑾的臉上卻帶出苦笑來。早先她把請大掌柜的想法與蘇士貞說,蘇士貞回信說讓她自已張羅便好。而她的初衷不過是找個能干的人手,如此而已。讓丁氏這么三言兩語地一說,這件在她心中只算是很普通很私人事件,一下子變得大張旗鼓來了。
八月初六,正是看好的良辰吉日,蘇士貞那座府邸正房內,張案擺香,所請商號掌柜們齊聚一堂,見證蘇記第一位大掌柜受拜。
先由陸仲晗代蘇士貞向宋子言下拜,再由大掌柜向東家回拜。
雖只是很簡單的儀式,卻讓在場的人皆斂聲靜氣,神情肅穆莊重。
本來今日沒蘇瑾事兒,但她實在好奇拜大掌柜到底是個流程,故而跟了來,就坐在偏廳里面聽動靜。入府時,宋子言與她打了個照面,今日他倒是一身極正常的裝扮,雖華麗了些,與初到陸府那日花孔雀一般的裝扮大相徑庭,行為舉止也沉穩有度,蘇瑾便猜他那日如此行徑,莫不是在探蘇記的東家有沒有包容心?
隨著那邊一句唱禮,“禮成”
原本靜寂無聲正廳里,驟然響起嗡嗡地道賀聲寒暄聲。
這時只聽一個清朗的男聲響聲,蓋過那嘈雜的聲音,“諸位,諸位,靜一靜”
蘇瑾聽出這聲音是宋子言地,他許是少小離家的緣故,說得一口京腔,便豎起耳朵細聽,只聽那邊的人朗聲道,“……宋某今日受聘于蘇記,當眾受陸大人一拜,此生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敢有負重托請在場的諸位做個見證”
說著他頓了頓,聲音再響聲起時,略帶些異樣,似在說他的從商生平,因聲音不似方才高亢,蘇瑾聽不清楚,便示意香草去瞧瞧。
香草悄悄出了偏廳到了,到正廳門口向里面張望,只見那位宋正立在眾人圍坐的中間兒,神情甚是激動,與蘇瑾悄悄說了,笑道,“,那位宋的眼圈似是有些微紅呢。”
“是么?”蘇瑾微微一怔,挑起了眉頭。
香草點點頭,“是呢。我瞧著象是也是呢,以姑爺的身份實打實地給他下拜,足見姑爺的誠心,他必是心中感動”
蘇瑾就抿嘴兒一笑,聽得那邊依舊人聲喧嘩熱鬧,談笑晏晏,因有吳掌柜、曹掌柜和徽州的幾個商人幫著張羅,也不消蘇瑾費心,至于宴席也按丁氏所言選了一處酒樓。
因而她便不再逗留,帶著香草和小秀出來,出門瞧見梁富貴立在正廳門外,便悄悄向他笑道,“梁二叔,你”
梁直正一腳踏出房門,看見蘇瑾,也忙跟在梁富貴身后跑。
“梁二叔,此間的事兒你多操操心,我這便了。”蘇瑾看著梁富貴的眼角也微微有些發紅,不知里面發生了事兒叫他感懷,也不好直問,只柔柔地笑著托付道。
“好,只管放心咱們鋪中的伙計們今兒都來了,人手夠用,我們一準兒把今兒來的客人都招待得妥貼”
“那就好。你待會兒瞧個空子,與說一聲。”說著轉向一直眼巴巴看著她的梁直,“你跟來做?有話跟我說?”
梁直先是看了看梁富貴,似是有話不敢說,嘴唇動了幾動,末了一梗脖子,仰著看向蘇瑾,神色堅決,“我想跟著宋一道兒去忻州,我想和宋學做生意”
“嗯?”蘇瑾疑惑挑起眉頭,看看梁富貴,見他神色雖然驚訝,倒沒有多少不愿,便笑著問道,“為何只指明要與宋學?”
梁直還未,梁富貴已代他答道,“自打宋來了杭州,一日倒有大半日工夫在總號里,與我們閑話聊天。又兼說些他學徒時的趣事兒,并些錢莊的生意,這小子怕是叫他蠱惑住了”說著便給了梁直一個后腦兜。
蘇瑾笑了,看著梁直道,“做學徒,你得親自與宋說,與我說沒用”說著微微一笑,扶著小秀的胳膊下了臺階,任梁直在她身后叫喚,也不理他。
其實蘇瑾倒是愿意叫梁直跟在宋子言身邊多學學地,回頭與他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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