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戶人家第一百六十四章情愁自心知
雖然心中驚訝,可是于清瑤面上卻是不顯,只是看著李夫微微笑著。
李夫人捂著嘴,咳了兩聲,才抬起頭,笑道:“陪老夫人一起來上香?”
于清瑤微怔,心道難道剛才丫頭乍見她,看走了眼,這樣回復的李夫人?
雖然心中閃過一絲疑惑,她卻未曾追問也不曾解釋,只是靜靜地笑著。
李夫人垂下眼簾,也沒有再問下去。
精舍中一時間靜了下來,連原本在旁服侍的丫頭們都悄然退出,只能聽到李夫人不可壓抑的低咳聲。咳完了,她垂著眼看手中的帕子,嘴角勾起一抹說不清是喜是憂的淺笑。“說起來,你我倒算很有緣份,竟常常這樣巧遇……”
于清瑤沒有說話。
通常這些居高位的人,說什么緣份時,其實并不是想說什么緣份,而是那掩在緣份背后的事情。
微笑著,她只等著李夫人繼續說下去。因為她的沉默,李夫人就笑起來。
“清瑤,你是個聰明人。應該也看得出我這病,病得很重·……”李夫人低聲說著,竟是完全沒有掩飾之意。
“夫人多慮了,既是病著,就莫要思慮太多,好好靜養才好。”于清瑤溫然相勸,雖然多少猜出李夫人可能得了什么病,卻只是放在心里。
李夫人看著她,笑了笑,“我這病,好不了的······哪怕是宮里的御醫,都在說盡人事,聽天命了……”苦笑了下,她沒有再說下去,只道:“我近來,總是在想從前的那些事。很想和人說說,可是卻又不知該和什么人說······真是沒有想到,竟然又會在相國寺遇到你。所以,我才說你我甚是有緣——似乎每一次遇到·都是在我心中郁結,無人傾訴心事之時……”
偏了頭,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忽然道:“更或者·這不是你我的緣份,而是多年前,他們的緣份延續下來的·`····”
看著垂下眼簾,默然無語的于清瑤,李夫人淡淡道:“你也不用總是裝著懵懂的樣子。我知道你聽得懂的……其實,就算你聽不懂,也沒什么。我不過是想有人聽我說說話罷了……”抿唇微笑·她低聲道:“我這一輩子,有什么事,總是壓在心底,從不與人說的。可是人的心里藏了太多的東西,就會覺得心上壓著石頭,沉得發慌······”
沒有看于清瑤,李夫人半垂著眼簾,秀氣的睫毛輕輕顫動著·嘴角卻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其實,我這一輩子也該知足了······一個小小的奴婢·就因為侍候國公長大,而有了半生的榮華富貴,這世上似我這樣有福氣的小丫頭,真的很少呢!可是,雖然總是這樣說,卻到底有些遺憾…···我知道的,其實我不該多作奢求。我這樣的人,哪里配生國公的孩子呢?”
于清瑤的心一跳,隱隱從李夫人的話里猜到了什么,卻又不敢往深處想。
趙國公人品清貴·在眾多侯門勛貴中,地位高自然不必說,最難得的卻是后宅中甚是清靜。而立之年,居然尚未娶妻,只有李夫人一位妾。而且,李夫人十幾年是·竟是從未有所出。所有人都在說趙國公可惜了,就是寵妾也不該寵成這個樣子。可現在聽李夫人這樣的話,卻分明隱隱有趙國公不愿她生下繼承人的樣子。
難道?趙國公竟然想自己靳子絕孫?!
有些荒唐的念頭,在心頭一閃而過。于清瑤不敢再多想,收斂心神,垂下眼簾去。
“我有時候想,如果當年國公真的娶了于小姐,或許就會不一樣的……我不知道該怎樣說,其實國公沒有娶于小姐進門,我心里還是開心的吧?!可是有時候想想,卻又為國公爺傷心······就算是那時候世子也愛慕著于小姐,可以我們國公的身份地位,也并不比世子差上多少啊!更何況,那時候于小姐分明也是喜歡國公的。可為什么,他卻偏偏要我出面,對于小姐說那樣的話呢?這世上哪個女人會在知道自己愛慕的對象寵妾寵到不想娶妻時,還能堅持非君不嫁的呢?”
“這些年,我常常都這樣奇怪,可是卻又不肯去問國公爺。雖然他待我甚厚,可是在于小姐的事情上,卻難免會冷下臉呢!”沉默片刻,李夫人忽然幽幽嘆息:“國公爺,其實很可憐呢!”
可憐?!于清瑤眨了下眼,一時間未能理解李夫人的這一句喟嘆。
一眾勛貴中,倒數趙國公身份最高。甚至在立嗣一事上,他的意見亦能左右官家的決定。可現在李夫人居然說他很可憐?!如果連趙國公都可憐的話,那這世上平民百姓豈不可憐百倍、千倍?!
她還在心里琢磨,李夫人已經合上眼,流下兩行清淚,竟似真的為趙國公心疼不已。
“自我隨在國公身邊,就從未見他睡過一夜好覺······不過十幾歲的少年,就已夜夜難以成眠。外人看來風光無限,可又有誰知道他的苦呢?國公最大的心愿,就是能離開京城,去外面看看,可是,這樣的心愿怕是他一生也不能完成的了……”
李夫絮絮低語,于清瑤默然聽著,忽然間就有些了悟。
她也曾聽說過趙家的威風史,也知道哪怕是到現在,趙家在大周朝仍有怎樣的影響力。現在聽到李夫人聽似夢囈般的話,顯然國公這些年也是不好過的。說不定,在暗里,官家還曾下令,不許趙家的人出京呢?!
難道,國公之所以不讓李夫人產子,竟是因為這個?!
這么一想,于清瑤也有些心里發慌。好似窺探到天大的秘密,她既想知道事情是否如好所想,卻又怕聽到這些她本不該聽到的事,會帶來大麻煩。
沉默無語,她低垂著頭,極力避免引起李夫人的注意。幸好,李夫人似乎真的如她所言,不過是郁結在胸,不吐不快。并沒有想得到于清瑤的安慰或是認同,只是低聲道:“可惜·我不過是一個沒用的后宅女子,什么都幫不了國公……”
抬起頭,她看著于清瑤,忽然低聲道:“或許·有一天新君登基后,國公真的可以離開京城,去四處走走,看一看這大好河山——只是那個時候,我必是已經不在國公身邊了…···”
聽似感慨,甚至連聲線都沒有提高半分。可是于清瑤卻覺心里“突”地一聲,忍不住抬起頭來。
迎著李夫人平靜的目光·她很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可是,李夫人剛剛說的那一句,真的只是普通的感慨?以李夫人的精明,又怎么會不知道她那一句若落在有心人耳中,已是大逆不道之罪?!
咽了下口水,于清瑤低聲道:“恭成王世子,近來行事雖然看似有些荒唐。但我聽我家夫君說,世子胸有乾坤·腹有錦繡,乃是龍中人鳳,只是世人大多只看表面·不知世子英武。”
李夫人睨著于清瑤,眼中似閃過一分笑意,“那次在御苑行獵,我家國公也是在場的。雖然那時離得甚遠,可是對成王世子的英武之態,印象極深。在咱們大周,能像世子一樣,與吐蕃人針鋒相對,毫不相讓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她捂著嘴·又咳了幾聲,才抬頭笑道:“國公對世子很是欣賞呢!”
說這話的時候,李夫人的眼神很是明亮。于清瑤輕輕吁了一聲,臉上的笑容也更多了幾分真心。
“國公對世子的欣賞之意,清瑤會請夫君代為轉達。想來,世子聽了必也會大感振奮·覺得自己遇著了知己。”聲音稍頓,于清瑤又道:“夫人身子孱弱,還是好好調理身子要緊。清瑤就不打擾夫人了……”
李夫人點頭一笑,也不多作挽留。只笑著起身相送。于清瑤自然不敢托大,笑著回身謙讓數句,同李夫人客客氣氣地告辭,退出了精
緩緩步上回廊,她仍能感覺到身后的注視。想是李夫人就倚門而立,看著她遠去。
心口“撲通撲通”的跳著,她壓不下心頭那股歡喜。
這樣的對話,原不在她的預料之中。任她再高看自己,也從不曾想過自己會在立嗣一事上,對林華清有什么幫助。可是偏偏世事就是如此奇妙,竟讓她在相國寺中無意撞見了李夫人。而且,又和李夫人有了那樣聽似有些荒唐的對話。
之前兩家王府為了拉攏趙國公,下了多大的心力,卻都未曾真的有所建樹。卻不曾想,今日李夫人竟當著她的面,明明白白,毫無掩飾地說出傾向恭成王世子的話來。
雖然李夫人不是趙國公,可是在某種程度上,卻也代表著趙國公的態度。如果不是趙國公有所示意,她萬萬不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所以,于清瑤對李夫人剛才那簡單直白的表白,毫無疑心地就信了十分。甚至還大著膽子,婉轉表達了成王世子的善意。
雖然兩個女人,看似都只在說自己的話,可是無形中,卻又分明是兩個陣營的試探與整合。
應該快點告訴華清的。如果他知道趙國公的意思,一定也會很開
心中歡喜,連腳步也是輕快的。
于清瑤走出精舍,快步向園中奔去,還沒見到沈秀娘一行人,卻遠遠地聽到一聲厲喝:“你真是沈姨娘?!”
腳步一頓,于清瑤不由揚起眉來。這聲音,她聽來好生熟悉……
啊,是三嫂沈盈盈。突然間,她想起剛才李夫人那一句“你陪著老夫人來上香”的話來。難道,她剛才的話不是指她與娘,而是……
心頭狂跳,她覓著聲音,快步向前。才拐過一叢花木,就看到菊花叢畔的人們。
那一片菊花,開得極盛,雖不過是尋常的黃花,可連成了片,看起來就格外的壯美。
而此刻,一片菊花中,卻是對峙著三方人。右邊,是被五兒扶著的沈秀娘。只有她們兩個,也不知王盛跑去哪兒了。左邊的,卻是剛才才分開的白氏和葉吟霜。白氏挺著腰,仰著脖子,刻意把礀態放得極高。而她身后的葉吟霜,卻是失魂落魄般牽著白氏的衣角。
若單只這兩邊對峙也便罷了。偏偏在不遠處,又有數人,正冷眼瞪著兩邊。站在最前邊的可不正是剛才說話的沈盈盈?!而在沈盈盈之后·卻是被錦惠扶著的田氏
此刻,田氏的一雙眼看看沈秀娘,再看看白氏,毫不掩飾怨恨之意。雖然因為久病才愈·精神不振,可是那眼神卻格外的凌厲。
遠遠地看到這邊的情形,于清瑤已皺起眉,暗在心里嘆息了一聲。
是她思慮不周,明知道是初一,相國寺中必會香客如云。卻未曾去想萬一真的在這里遇到熟人怎么辦。總以為相國寺那么大,怎么可能就會撞到呢?卻偏偏今天先是碰到白氏母女·接著是李夫人,現在更是直接撞到田氏等人。還真是——熱鬮了!
田氏與沈秀娘的恩怨,就不提了。偏偏這會兒又有個白氏在旁。對白氏而言,田氏雖是親家,可卻也是殺女仇人之母。而對田氏而言,白氏卻是生生毀了他們于家的罪魁禍首。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又怎么會有好眼色呢?
不再停頓,于清瑤快步走近·在眾人聞聲轉目看向她時,笑著向田氏施了一禮。
“母親身子大好了?居然有這樣好的興致來相國寺上香。”
田氏瞇起眼,目光落在于清瑤微隆的小腹上·過了一會兒才沉聲道:“我聽說你有了身子,還想著你該是好好呆在家里養胎。卻不想,你竟是這樣不知愛護身體,帶著來路不明失到處亂沖亂撞的······”
于清瑤目光微閃,眼角瞥見在田氏面前習慣性畏縮的娘親,心里泛上一股酸澀。她正待回話,那頭白氏已經插嘴道:“什么叫來路不明的人呢?!人家葉太太帶著的可是自己的親娘!我們老家可一向有這樣的講究的,這女人懷孕的時候,還是親娘來探望,才能讓孕婦心情舒暢·胎神安穩。”
仰著頭,看著田氏抿起的嘴角,難看的臉色,白氏忍不住嘿嘿笑了兩聲。見田氏冷眼瞪向她,她更是直接冷笑道:“這有些人嘛,就要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現在已經不是什么安樂侯府的老夫人,而只是個獲罪的民婦了!還擺什么侯府夫人的架勢給誰看啊!呦,對了,老身可還是身有敕命的命婦呢!當著你們一干民婦的面,可是真真高了一等……”
說著話,白氏得意地晃了下腦袋。那得意的模樣更讓田氏面沉如
可偏偏,雖然白氏話說得難聽,卻也的確是事實。在場的人里,連同于清瑤在同人,還真就是白氏的身份最高了。
白氏只要一想到這兒,就憋不住地樂。連帶著,心情也大好,尤其是看田氏臉色難看,她更是特意地要幫著于清瑤說話,只為著好好氣氣田氏。
“葉太太,你這是從精舍那頭過來?敢情剛才包下精舍的人就是你?可真是,為了你娘,想是花了大價錢的吧?不過這事兒做得卻不妥。精舍中那么多間院落,你總不能間間都包下來,讓旁的人都沒了去處啊!”
瞥見田氏的面色更沉了幾分,就連沈盈盈都瞪著自己,于清瑤心里一想,就明白過來。不慌不忙地笑笑,她淡淡道:“伯母卻是誤會了,包下精舍的人不是我,而是國公府的李夫人。”
她的話才說出口,沈盈盈已經挑起眉,“是國公府的那個妾?!這還真是,府里頭沒個夫人做主就是不成,連個妾都敢在外這么囂張,豈非敗壞了國公府的名頭!”
聽似在責備李氏,可是她的眼角那么一瞥,幾人都知她其實是在說的哪個了。
葉吟霜原本伶俐無比的一個人,可是現在明明聽到沈盈盈指桑罵槐,就是在說她,卻渀佛根本就沒聽懂似的,連眼神都是木然的。
于清瑤奇怪地瞅了眼,心想也不知白氏剛才同她說了什么,竟連半分火氣都沒了。剛才可還對她滿腔怨意呢,現在竟是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不過這會兒卻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腳步微錯,擋住了沈秀娘,看著田氏,溫言道:“母親,可是上完了香有些倦累?這會兒精舍里想是不能進去了,不如轉去園那頭的禪院休息吧,我打發人去喚知客僧來可好?”
她不想把事情鬧大,可偏偏田氏冷眼看著她,卻是一聲冷哼,沉聲道:“這做妾的,就要有做妾的規矩!早些年,可都不是這樣沒規矩的……看來,人真的是要時時教導才好!”
于清瑤皺起眉,還未說話。沈秀娘已上前一步,“夫人,是奴……”
不容沈秀娘卑躬屈膝,于清瑤已經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娘……”搖了搖頭,她看著面露怯色的沈秀娘,淡淡道:“娘,你忘了現在自己已經不是六年前的那個自己了····`·”
沈秀娘默然,眨了眨眼,就沒有再對著田氏矮下身去。
田氏氣得臉色發青,“清瑤,你就是這樣盡孝道的?!”
于清瑤抿唇微笑,柔聲道:“是女兒錯了,尋回親娘,竟忘了向母親稟告,實在是女兒的錯····…”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