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能見數個船臺。
船臺上的熱力比清晨的陽光還要熾烈,汗水和江水交織成金光,天上地下籠成一片。幾日前紅萸闖鬼門帶給人們的那種激動,似乎化成了高昂的意志,在這喧囂的木塵中,展現得分外痛快淋漓。
然而,閩老爺子只聽到耳中嗡嗡作響,抬眉瞪著坐在那兒笑盈盈的人。如果他沒聽錯的話,他就只能感嘆,雖然年紀一大把,也不應該將什么事都認為得理所當然。
今天,是墨哥等人離開的日子。他親自過來送,卻被單獨請了進來。
這個墨三兒,一手旁人不知底細的造船術。那日從百花川里出來的兩條船,不等他細看,已經讓她帶來的四人拆解,連帆都成了布條。他聽松兒和常吉說得模糊,頭尾不接,但所抓住的只字片語,便是造了一輩子船,看了一輩子船,仍恨不得親眼瞧上一瞧。
閩氏制寶九技,乃是天下匠人渴而不得之物。沒想到,閩姓的他,也會有渴他人之技的一天。方明私下跟他談論,言語間對紅萸的東家很是好奇。然而,他只對這個墨三兒好奇。不過十歲的秀氣模樣,手上功夫到底有多了得?
然而,當墨三兒說了一句話之后,他傻眼了。
“你……你說……”上回他發傻的時候,是多大?十五六歲?還是十七八?
“我說我是女子。”躺在這里養傷的幾日,謹慎考慮后,墨紫決定要跟閩老爺子說實話,“我的名字是墨紫。墨水的墨。紫色的紫。”
“你是……女子?”閩老爺子仍在震驚,眼珠子卻能動了。突然想起來,怪不得這幾日進進出出照顧著她的,是一少女。松兒還撇嘴說這墨三兒技藝很高,品行卻不端,喜女子相陪。
“是,老爺子。”墨紫一字字吐清楚,“本來我女兒身的身份,不說也無妨。沒有哪一行有明文規定女子不能做,只不過閩老爺子是船行行首。又是極為開通明理的前輩,我不對您說實話,會過意不去。”意思就是,不告訴,她也沒什么錯;告訴了。是她尊敬老人家。
“不錯,是沒有規定女子不能造船,可是――”他就沒見過女船工。幾十年跟一場子的漢子打交道。女人也有,多是家眷,來送個飯了不起了。
“女媧能補天,武后能稱帝。古有花木蘭代父從軍。為何今不能有墨紫替主造船?”別可是了,沒什么可是。她承認。古代女子想要出頭干些什么,真得很不容易,但她有壓力沒時間,對社會輿論只能選擇置之不理。有本事,給寫到大周之法里去,白紙黑字規定女人不能出家門。
閩榆不由暗暗嘆服,此女言詞鑿鑿,行為進退得宜,確實非一般女子。他到底心寬胸廣,對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事實適應很快。
“我能接受。別人恐怕未必。墨紫姑娘,我還是叫你墨三兒,也不會對他人言。來日方長。等紅萸做得風生水起,便是女子掌事。誰還能說得了半句不是。不過,我也要提醒你。船場生意不同其他買賣,女子在這行,你大概就是絕無僅有。平日里都是和船工打交道,女兒家的名聲,恐怕將來會有人挾此惡意中傷,你得自己心中有數。”閩老爺子不但接受了墨紫女子的身份,還善意幫她,并給她提點。
“清者自清。”墨紫輕輕一笑,起身雙手合攏,長躬深鞠,“多謝老爺子。您果然是非常人,行非常事。”
閩老爺子被她的輕松笑容感染,也笑道,“你才是非常人行非常事,我可不及你。這世道女子在外不易,你自己多當著些心。說實在的,我本來對你那東家一點不好奇,如今卻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樣的人,能用女子擔這等事?”
他說到這兒,突然有些了悟,卻不敢隨意肯定,“莫非――同你一樣?”男子不會用女子,那么自然只能由女子來用!
墨紫但笑,再作揖,只說,“老爺子,我那四個兄弟還在外面等我。且出來了這幾日,家里也會急,不好多逗留。若日后有機會,老爺子允許,我再來觀摩學習。”
閩老爺子卻認為她不回答等同回答了,呵呵笑道,“活這么大歲數,本來是越活越沒趣,想不到這幾日所見所聞真讓我想再多活個一百年。我看你為人坦坦蕩蕩,外頭四人應該知道你的事?”
墨紫這回點頭,爽快應道,“早就知道了。既然是要一起過命的,總不能有所欺瞞。”
閩老爺子連說幾聲好,當即大笑著開了門,做出個請勢。
墨紫身體仍弱,落英急忙跨進門來攙她。
等在外面,不知老爺子和人談什么而滿腹疑惑的閩松瞧見,嘴又撇撇。
墨紫正好瞧在眼里,走過他身邊時,便稍作停留,有心開他一個玩笑。
“松少爺,整日在場子里勤奮自然好,不過勤奮過了頭,就悶氣了。咱如今算得上不打不相識,也是坐過一船共過一命的。你改日不想悶了,就來紅萸找我。上都玉和坊望秋樓有三美,美酒美肴美人,可比刀山火海鬼門三關有意思的多。我作東,咱哥幾個一塊兒樂和樂和。”說完,故意夸張油里吧嘰的笑意。
她知道,這位挺清高的松少爺很煩她不正經。
果然,閩松冷哼,“誰要去找你樂和?”他算看出來了,這小子水上地上兩張臉。
“不來就不來。”臭魚在后面咕噥,“板張臭臉給誰看?到時候可別說兄弟不仗義,有好事不帶著你。”
贊進居然還拍拍閩松的胳膊,“來啊。為什么不來?墨哥請客,一定管飽。”
嘿――這三關闖下來,她的人跟閩松無比熟絡起來了。
墨紫暗自好笑,咳咳嗓子,“大家別再說了,這種事勉強不來。松少爺想必打算發奮圖強,閉關十年,成為像閩老爺子那樣響當當的人物。咱們這些沒志氣的,可別帶壞了他。”
閩松無語,不知道閉關十年這樣的事情對方是從哪兒瞧出來的。
閩老爺子在前面聽得真切,想笑,卻又想到墨紫女兒身的身份若讓松兒知道,他的心高氣傲少不得要再受一次打擊,就笑不出來了。
常吉在旁邊聽著,插嘴道,“松少爺不來,我來。我土包子,那什么望秋樓連聽都沒聽過。墨哥這關過得那么漂亮,不請客也說不過去。我不多討,一壇老酒就行。”閩松瞪他,他就當沒瞧見。
墨紫自然高興應承,松開落英的手臂,對常吉抱拳,“常大哥,多謝你和陳志為我等引路,不然三關望都望不著。改日你們同我幾兄弟上都城里相聚,定要不醉不歸才是。”
陳志還有點郁悶,心想自己資歷不夠,攀不上墨哥這樣的能人。卻聽她沒漏了他,即刻咧開嘴笑。
隨后,墨紫帶著落英上馬車,其他四人上馬。忽聽閩松在外喚她墨哥,她撩開窗布,探了小半個頭出來。
閩松竟出乎所有人意料,彎身作長揖,“多謝墨哥和幾位兄弟援手,閩松牢記此恩,日后定當相報。”
一抬眼,正對墨紫雙眸,“你我――后會有期。”
“自然是有期的。松少爺要是不喜去望秋樓,無憂閣也不錯。莫愁姑娘我是請不動,不過無憂媽媽與我倒是有一面之緣,應該不會慢待――”她油里來油里去,過了三關,很歡暢。
閩松這人雖有天生的傲氣,不過品性很優良,最讓她覺得難能可貴的,是他知錯能改的做事方法。一個人驕傲,沒關系。關鍵是,能放下驕傲的時候就要放下。所以,墨紫不介意跟他交個朋友。
日升船場離上都也就半日快馬,誰不知道無憂閣,立即有人偷笑。
閩松咬牙切齒,“墨――哥!你好走!”一甩袖,轉身徑自走了。
閩老爺子手指隔空沖墨紫點幾下,意思是玩過火了。
墨紫微微頷首,笑著放下布簾。
馬車嗒嗒,不一會兒出了日升,往上都方向馳去。
又過了半月。
這日,元府守門人收到一張帖子和一個木盒,忙不迭送進去,交給大人的貼身小廝銘年。
銘年單手拿貼,臂下夾盒子,走到后花園中。就聽笑聲陣陣,一群穿著華衣美袍的男子正圍著火堆喝酒吃肉。
“老朽山珍海味吃了無數,多是好景好歌好舞,早就覺得乏味不堪。接到元大人的請帖,也以為是普通的酒宴,本還想推了,不過,陳老說,元大人從不讓人失望,這才來一遭。想不到,座席擺在野趣之中,這般妙的葡萄酒,這般妙的現烤肉,實在有意思啊。”一個山羊胡子的老人吃著香味四溢的兔子腿,看舞姬們在草叢中曼舞。
“大人們若喜歡,元某以后再多請幾次。我們也學學武將們上山狩獵,就地鋪席,好酒好宴,省得他們以為獨他們瀟灑。殊不知我們文官不出家門,也能一般灑脫。”元澄今日用木環束發,頭一側,發尾落肩。一身寬黑絲袍,低開襟,流風袖。大概酒席過半,又逢最暑天,有些狂放意,瞇眼抿唇,一縫白玉胸膛,半卷袖藕色雙臂。
眾人連聲稱好。
銘年站定在亭中。
元澄知他有事,便示意舞姬們上前敬酒。他自己對一群色迷瞪眼的上官告罪,好似喝多了微晃起身。卻是越走,身形越正,笑容越淡。
待他至銘年面前,哪里有半分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