亙云庭躺在山坡漸黃的草叢中,仰望著對面高聳天際的“天狼獄”峰頂,心里還在暈乎乎的難以相信,自己剛才就是從那里掉下來,并且安然無事。
“你竟然會武功?”他想起了在那囚籠前,觀摩了在眾衙差的包圍下,那道嬌小的人影如入無人之境,左沖右突的翩然起舞,說好看也好看,說厲害也厲害。只是萬料不到,那人影竟然就是他放走的她。
唐槿云在一邊回收折疊著那個降落傘,不時瞟著他那驚呆的神態,靜候著他緩緩清醒過來,但聽他開始會發問了,一顆擔憂他會嚇傻的心這才安定了下來。
便微微一笑,也不否認,“我沒有說我不會武功呀。”
亙云庭眉頭一攢,臉色微變,轉而激動地坐了起來,“你會武功,不用我私放你,你也可以隨時越墻離開亙家,但你為何不走?為何還要留下來,做月娘的秀女,做我妹妹的替身?你潛入亙家到底所圖為何?”
說畢,忍不住又像雞啄米般咳嗽起來,淺淺點點的,讓人聽了揪心。
回想起他的私放,實際上是他的公道,唐槿云又在這一瞬間感到他那哥哥般的溫柔,盡管現在看起來,他一副上當受騙的樣子,情緒有點激動,但仍然隱隱透露著他那種不傷及無辜的良心。
唐槿云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他這個問題,因為真正的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回想當初跟隨月娘進莊,她也只不過想找個暫時的棲身之所;即使明知道月娘和莊主對她的好,是抱著一定的目的,但秀女之舉,于她無礙,要是不喜歡,皇室禁宮她也可以隨時離開。說白了,就是無論是亙家還是皇宮,總算是一個不著風雨,能夠在這個時代棲身的地方。
再者,遇上了有著哥哥氣魄的亙云庭,她的心有一半就落在了這個亙家;一旦知道了他因為她而被抓了起來,她又怎么能夠忍心置身于事外呢。
目睹著亙云庭激憤的質問,她不得不停下了動作,蹲了下來,眼含深情,心痛的體會著他咳嗽的辛苦,半晌,才幽幽地說,“我是個無家可歸的人,我無處可去。”
亙云庭正以手背輕拭著嘴角上的口沫,驀然從她那澄澈純凈的眸光中,強烈地感受到唐槿云此時流露出來的,內心的那種深邃的孤獨,是那么的真實而恒久。一句“無家可歸”再次震撼了他的良心,剛才在腦海里還逗留著準備一連串的激憤追問,此時竟然被它震得煙消云散。
眼前的唐槿云倒映在眼眸里面,腦海中還不時閃出妹妹的影子:同樣是豆蒄年華的花季少女,同樣是楚楚可憐的美人兒,要是落在居心不良的壞人手中,是多么的不幸,多么的悲哀!
這樣的事兒,幸虧被連小鳥也不忍傷害的他遇上了,他便權當真的多了一個妹妹,繼續帶她回家,去收留她、保護她。想到這里,他眼眸頓時泛起無限柔情,讓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地去撫摸唐槿云從頭盔中露出來的秀發,“那,咱們一道回去……”
話到嘴邊,驀然想起如今身在城外,已經成了逃獄的犯人,他還能夠回去嗎?就這樣冒然回城,還不等于自投羅網,同樣被捕快抓走;這樣一來,還不是照樣見不著妹妹,浪費了眼前這位小妹舍命相救的恩情?可是,如果不回去,那外面風雨飄搖的,他還能躲到哪里去?況且,誰來替他照顧眼前這么可憐的人兒,替他尋找他的真妹妹呢?
他腦海泛著一連串無法解釋的疑問,眼神一黯,不由得仰天一嘆,像個無力的麻袋似地重新癱軟在地上,“我現在也有家歸不得了。”
唐槿云沒有阻止他伸手輕撫著她的秀發,從他一伸手開始,她就感到那只手毫無攻擊性,并且充滿了愛心;這一看似無心之舉,卻醮滿了他的深情和理解,也幸好她把自己的感受說了出來,讓她贏得了他的信任。
此時見他眼神閃爍、語帶悲涼,又意志消沉,心中不由隱隱一痛,連忙破顏一笑,上前安慰說:“不要緊的,那咱們就先在這城外躲避一段時間,等他們找不到我,等皇上選完秀女后,我們再回去……”
她盯著亙云庭微微緩和的臉色,繼續娓娓道來:“……到時候,他們不再需要秀女了,我自然就不用當秀女,你不也沒有犯過私放秀女的罪了?時間長了,會讓大家淡忘一切的。”
亙云庭痛苦地望著天際流云飛逝,仿似那天地正氣正在蒼穹里廻旋縈繞;再看看“天狼獄”峰上,邪氣籠罩,似乎有冤魂聚而不散。從此逃亡也艱難,回去自首也不易,當朝律法朝令夕改,皇上喜怒無常,他如果冒然回去投案自首,也只是讓他們一刀了結了小命,于這個世上,并不能改變一些什么;只可惜了他母親賜于他的這副男子身軀,仍然無法保護自己的妹妹,保護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妹,浪費了自己多年以來的寒窗苦讀,一番才華。
想到這里,不由左右為難,“此身已屬犯身,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還能夠躲到哪里去?”
“可以去游歷四方,去周游天下也可以!”
唐槿云眸光閃著興奮的神采,她反正沒有了現代特工身份的禁忌,她很有信心,憑著她的身手,保護著亙云庭去世界各地都不成問題。
亙云庭聽了,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顧看眼前這位與他平生素不相昧的女子,不辭千辛萬苦地前來營救,又苦口婆心地規勸,還替他想盡一切方法,并且甘愿和自己一起躲避牢災,共渡時艱,此情此心,他又如何忍心辜負?
“看來,這也是個辦法……”想到這里,他輕咳了一聲,站了起來,也等于同意了唐槿云提出的想法;唐槿云臉上頓時浮起一絲欣喜,連忙匆忙地把降落傘折疊好,塞回背囊的最上面一層。
完畢,唐槿云一把牽過他的手,“那咱們快走吧!”
“只是,如果這樣一走,日后再回來的時候,他們又當另起罪名,加重刑罰,依然把你我給抓起來,重重處置。”亙云庭心思細密,也不無擔心的說。
就算這次逃得了私放秀女之罪,又如何面對衙門追責逃獄之罪?這恐怕還要連累唐槿云呢。他剛想邁開的腳步,不由得又遲疑著收了回去。
“將來的事將來再打算呀,現在先擺脫官兵的追捕,離開隆城再說。”唐槿云感激他的憂慮中有她的一份,但是他越是這樣,她越是要把他拯救得遠遠的。
此時,霾霧散開,日出東方,城墻上的塔樓開始有人影流動,可能是官兵換崗的時候,城門前,官兵也可能已經出城追捕他們了,要是再不走,很可能再次陷入他們的包圍之中。
“走吧!如果他們不肯饒過我們,我就陪你永遠躲下去!”救了他出來,唐槿云寧愿兩人一直流浪在外,也不想他再次被抓回去。
亙云庭見她三番四次的催促,也明白此時還沒有完全安全脫險,他要是再猶豫下去,昨晚唐槿云所做的一切努力和他剛才所做的決定,都將付諸流水。
唐槿云這時也在一旁提醒他,“別忘了,還有你爹呢,到時候,叫你爹用錢打通一切,他們有了你爹這個大錢莊,相信也不會敢對你怎么樣的。”
亙云庭想起了莊主,臉上又是一陣的愧色,他扭頭望向城墻,惜別依依地說,“那,現在只好期望他們不為難爹才好。”
“放心吧,你爹那么樂觀,又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他會保護自己的了,咱們還是快點上路要緊。”唐槿云忽然見他身后的袍上沾滿了草屑,不由上前去替他輕輕摘去。
亙云庭心中的所有憂慮都在唐槿云三言兩語中一一化解,不由朝她歉意一笑,笑自己太過朽人憂天,反而讓一小女子開解并且照顧了。
他見唐槿云走近過來替他摘去身后的草屑,也同樣地替唐槿云撥去發髻上的草梗。無意間,兩人眼神一碰,不由羞得滿臉通紅……
“我這是在替哥哥撲塵。”唐槿云平生第一次垂下頭,嘴里嘟嚕著,聲音細的蚊子還小。
“我也是在替妹妹撲塵。”亙云庭愣了愣,忽然也無限柔情地說。
唐槿云轉眼笑看著他,心中竊喜。他這樣說,不是等于承認了她是小妹的關系么?“那,我們快走吧。”
唐槿云也不顧他背后的草屑有沒有清理完,連忙又牽上他的手,要與他攜手逃亡去;轉身之后,心中泛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以往她的逃亡,一路上都充滿了恐懼和焦慮,這一次卻心情大悅,甜甜美美地上路,還是頭一遭。
“好。哥且隨你去。”亙云庭心中也不再糾結,也收拾好心情,決意不再陷入牢獄,先到外面躲避一段時間。
于是,兩人的身影漸行漸遠,一起匆匆地離開了“天狼獄”峰下,離開隆城,朝著西方,從此踏上一條漫長的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