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夫人這會兒正滿心歡喜地帶著賀寧馨去耕讀堂見賀老太太。
賀寧馨其實是許氏生得第三個女兒。前面還有兩個女兒,生下來都在兩歲上便夭折了,并沒有序齒。所以等賀寧馨生下來,許氏和賀思平的一腔愛女之情都傾注在賀寧馨身上,誰知卻把她養出了一股牛心古怪脾氣。夫妻兩個對兒子還能教養得當,對這個女兒卻連重話都舍不得說一句。
從賀寧馨懂事以后,就只能順著她,從來無人敢違拗她。后來不知為何,賀寧馨跟自己的親娘越來越疏遠,卻跟二房的二嬸越來越親密。還不止一次跟人說,她恨不得自己是二嬸的親生女兒。二房的李氏就順勢攏住了賀寧馨。
賀家掌事的人,在外是賀思平,在內是賀思平的夫人許氏。由于許氏和賀思平對賀寧馨言聽計從,李氏便挑唆賀寧馨,讓她為自己撈了不少好處,甚至連內院的管家權都想染指。在賀寧馨大鬧過幾次之后,許氏無奈,只好把一些管事的權力交給了李氏。自己只掌著錢銀大頭,不走了大褶兒就行。
李氏因此對賀寧馨也格外親密,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靠后了,讓李氏自己真正的親生女兒賀寧羽恨得直咬牙。
這一切,賀寧馨如今想來,不勝唏噓。可惜她不知道原來這位賀姑娘到底是怎么想得,怎么會做出這種親者痛,外人快的事情。想起原身溺水時最后一絲悔之不迭的心情,賀寧馨明白,既然上天讓她重生在賀姑娘身上,她要代她好好得重新活一次,才不枉上天有好生之德。
跟著許夫人來到耕讀堂,賀寧馨悄悄地四處打量。只見這里是一所很普通的農舍一樣的屋子,白墻黑瓦,收拾得極為潔凈整齊。
看見許夫人帶著大小姐一行人過來,耕讀堂里的下人忙迎了出來,對許夫人和賀寧馨行禮道:“見過夫人、大小姐。”
賀夫人笑著問道:“娘在屋子里嗎?”
耕讀堂的寧嬤嬤連忙上前道:“回夫人的話,老太太還在后園子里忙著呢。”
耕讀堂后院有一塊空地,用竹籬笆圍了起來,里面分了左右兩塊田地。賀老太太務農出身,身子十分硬朗。就算是大兒子做了官,大兒媳婦又經營有方,賀家已經不再是寒素之家,賀老太太還是忍不住每日都要下地干活。哪怕只是在自己院子的后面空地上種兩分小田過過癮也是好的。
賀思平曾經苦勸老太太,不要再天天做農活了。如今他做了官,用不著自己的老娘再種地養活自己和弟弟。
可是賀老太太根本不聽。她知道兒子如今做了官,她不能同以前一樣,做個下地的農婦,那樣會給兒子丟臉,可是做農活,是她唯一會做的事情。她不想做個整天無所事事,只知道好吃懶做,讓人服侍的老太太,她更喜歡自食其力。吃著自己種得糧食蔬菜,走路都有勁些
許夫人知道老太太的心思,也極為佩服老太太這樣的品格兒,便只囑咐了耕讀堂的下人多注意老太太的身子,不要讓老太太過于勞累。若是有些頭疼腦熱的,就要趕緊來報。
賀寧馨跟著許夫人進了耕讀堂的正屋,留神看著里面樸素的家具陳設,心里暗暗稱奇。對馬上要見到的賀老太太,賀寧馨略微有些好奇起來。在原來這位賀姑娘的記憶里,賀老太太占的位置,形同虛設。
“大媳婦你來了,馨兒好些了沒有?我剛從暖棚里拔了些小白菜和韭菜出來,晚上給馨兒做個枸杞白菜,和韭菜炒雞蛋,又開胃,又養人。”后堂里傳來賀老太太宏亮的嗓門。
許夫人先進了后堂,扶了賀老太太出來。
此時正是正月末的時候,京城里還是天寒地凍。不過托了前朝那位太宗皇帝的福,冬季里的大棚蔬菜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兒。家里有些銀子和地位的人,都在自家后院里有一兩個玻璃暖房。
賀老太太確實做得一手好農活。冬季里小黃瓜、小白菜養得水靈靈的,比別家出產的多,而且成熟的早。賀家上下都托了賀老太太的福,大冬天的,也有口青菜吃。
賀寧馨看見賀老太太出來了,忙搶上前去,深深地行禮下去,對賀老太太道:“孫女不孝,給祖母請安了。”姿勢十分嫻雅端莊。
賀老太太嚇了一跳。這個孫女,平日里最討厭到耕讀堂來。見了自己這個祖母,也很少說話。以前她小時候,自己想親近這個大孫女,她都哭得震天響,連手都不讓自己碰,如今卻親親熱熱地給自己請安行禮。
賀老太太覺得有些眼花,趕緊使勁眨了眨眼睛,又要伸手去把賀寧馨扶起來。一伸出手,賀老太太便看見自己手上剛才在暖棚里侍弄過蔬菜,沾了一手的泥,忙又縮回去,對著賀寧馨尷尬地笑道:“馨兒啊,是奶奶的不是。奶奶這就去洗手去,別把我們馨兒的漂亮衫子弄污糟了。”說得十分樸實。
賀寧馨微微一笑,起身握住了賀老太太的手,道:“讓孫女兒陪奶奶去凈房洗手。”說話間,已經跟著賀老太太換了稱呼,改叫她“奶奶”。又親自扶了賀老太太的胳膊,在兩個丫鬟的帶領下,往凈房里面走去。
賀老太太活了大半輩子,還是頭一次跟自己心愛的大孫女親近,樂得走路都打飄。一路上不斷要把手縮回去,又忙不迭地對賀寧馨道:“馨兒,奶奶的手上有泥,可別把你的手也弄臟了。”又訕訕地看著賀寧馨如羊脂玉一般的小手,上面已經沾上了一些泥土。
“奶奶沒事的。等會兒我們一起洗手就是了。”賀寧馨笑著安慰賀老太太。
兩人一起進了凈房,舀水洗了手。又同許夫人一起,去正院吃晚飯。
賀家沒有分家,每天上午那一餐,都是各房在自己屋里吃得。只有晚上這一頓,才是全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飯。
賀寧馨扶著賀老太太來到正院的正房里,看見里面已是擺上了一個大圓桌。上首的位置,是賀老太太的。賀老太太左右手,分別是大老爺賀思平,和二老爺賀思達。
挨著賀思平下來,是許夫人、賀寧馨,還有賀寧馨的大哥賀寧啟,以及他的妻子蘇氏和他的兒子賀興元。
挨著賀思達那一邊的,當然是李氏和她的兒子賀寧風、女兒賀寧羽,還有一個庶女賀寧春。二老爺賀思達有一個小妾柳姨娘,是不過來跟賀家人一起吃飯的。
賀寧馨一一看過去,依著記憶里的樣子,給在座的人行禮問安。
賀思平剛從都察院回來,已是換了常服,端坐在上首。看見自己的娘跟妻子和女兒一起進來,忙起身招呼賀老太太坐到上首中間的位置上來。
賀寧馨陪著許夫人站在一旁,留神看去,見賀思平大約四十多,快五十的樣子。面上三縷中髯微微垂下,五官清俊疏朗,果然是不負當年先帝隆慶帝御口親封“美姿容”的狀元郎之名。他如今已是正二品的左督察御史,也算是物盡其用,自得其所了。——聽說賀思平為人耿直方正,督察御史一職,應該十分適合他。
等賀老太太坐定了,賀思平才走到許夫人身邊,對一旁的賀寧馨溫和地問道:“馨兒,你身上可好?若還有不適,不要硬撐,讓你的丫鬟扶你下去歇息就是。”
賀寧馨忙對著賀思平行了一禮,微笑道:“多謝……爹掛念。女兒已是大好了。”她對于叫賀思平為爹,還有些不習慣。
賀思平立刻敏銳地覺得賀寧馨的態度不一樣了,很是欣喜,往身旁的許夫人那里看了一眼。
許夫人對他微微頷首,又拉了賀寧馨一起坐到席上。
晚飯陸續擺了上來。
賀寧馨剛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自己屋里吃過一頓了。她以前還是裴舒凡的時候,得裴家的家規教導,教女兒惜福養身,晚上這頓,一向只吃七分飽。因此在席上,她也只略微喝了幾口呈上來的小米苡仁粥。還是賀老太太親自跟她叮囑,粗糧養人,別緊著吃那些精細的東西。
賀寧馨含笑應了,拿著勺子在粥碗里慢慢攪動。
堂妹賀寧羽在旁看見,忍不住嗤笑道:“大姐,不想吃就不要逼自己吃。你這樣一直攪來攪去,就算一會子撤下去了,下人們都不吃的。”
賀寧馨抬頭看著賀寧羽,笑瞇瞇地道:“這粥是奶奶特意吩咐給我做的,我愛吃得緊呢。——怎么會給下人吃?妹妹多慮了。”
賀寧羽留神瞧了瞧賀寧馨的神色,抿嘴笑道:“大姐,咱倆換個位置吧。你以前,不是最愛坐在我娘旁邊的?”這一招,以前賀寧羽用來戲耍賀寧馨,百試百靈。
賀寧馨聽了,卻只是放下勺子,拉了許夫人的胳膊抱在懷里,笑嘻嘻地對賀寧羽道:“是你自個兒想坐到我娘旁邊吧?——我娘是我的,你可別想搶?”
賀寧羽被噎得臉都紅了。二太太李氏卻是曉得賀寧馨自從落水醒來之后,就變了個樣兒,忙在桌子下面拽了拽賀寧羽的裙子。
賀寧羽對賀寧馨戲耍慣了,一下子轉不過彎來,在席上便看著賀寧馨冷笑道:“也不知道是誰哭著喊著要叫別人做娘?——現在裝沒事人一
堆……”
賀寧馨收了笑容,放開許夫人的胳膊,慢慢坐直了身子。她就知道,這二房的堂妹賀寧羽,還有二太太李氏,對賀寧馨的態度太奇怪了。不過略微拭了一下,賀寧羽果然就沉不住氣了。
賀思平啪的放下筷子,對著賀寧羽沉聲道:“有你這樣跟你姐姐說話的?沒上沒下,沒大沒小”又看向賀老太太另一邊的賀思達,道:“二弟,養不教,父之過。你的女兒,也該好好管教管教了。”
賀思達最怕大哥,忙起身躬著身子道:“大哥放心,我回去就罵她。”
賀寧羽惱羞成怒,站起身道:“伯父也忒偏心了。明明是她……”用手指著端坐在對面的賀寧馨,氣憤難忍。
李氏忙起身拉下了賀寧羽伸展的胳膊,輕聲呵斥道:“你伯父都發話了,羽兒不得無理”如今他們一家子都靠著大房過活,在那事還沒有成之前,李氏可不敢讓女兒賀寧羽將大老爺賀思平給得罪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