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宣帝接見近臣的和泰殿里,一只造型古拙的青銅長鶴立在大殿一角。從那長鶴的嘴里,間或一絲淡淡的龍涎香從里面流逸出來,有著不同凡響的莊重和氣韻。
簡飛揚愁眉苦臉的進了和泰殿,二話不說就給宏宣帝行禮跪下,將頭埋在地上,久久不肯抬起來。
宏宣帝見了簡飛揚這幅樣子,心里微覺好笑,出言道:“簡愛卿不懼千軍萬馬,何懼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乎?”
簡飛揚低著頭,跪伏在地上,沉聲答道:“啟稟圣上,有些小女子,比千軍萬馬更可怕。”似乎不在乎宏宣帝諷刺他夫綱不振,畏妻如虎。
聽見簡飛揚的回答,宏宣帝失笑,仔細尋思了尋思,又覺得簡飛揚說得是實話。——有時候,婦人正是猛于虎。比如宏宣帝的娘親,隆慶帝的皇后趙氏,和當時的后族趙氏滿門,都是死在龐貴妃手下。
那樣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見過的人都說只有當年第一任安郡王妃安解語能夠跟她相比,卻如此心狠手辣,利令智昏。
宏宣帝見過安郡王妃安解語的畫像,知道那龐貴妃確實有安解語的七分風采,可是兩人的性格品行,實是天差地別。
別人不知道,宏宣帝作為大齊朝的皇帝,對這些事情卻是心知肚明的。
以安郡王妃當年在大齊朝的地位,她若是想做女皇,估計都不是不可能的。可是她一直深居簡出,只以養兒為樂,有子萬事足,從來不仗勢欺人,也從不借機攬權,賣弄才干。——龐貴妃跟安解語比,給她提鞋都不配!
“愛卿此言,真是一針見血!”宏宣帝收回越跑越遠的思緒,起身離座,過來扶了簡飛揚起身。
簡飛揚趕緊又拜了一拜,才順勢起來,垂手立在一旁,一臉的痛苦無奈。
“愛卿若是難為,朕可要幫你一把。”宏宣帝笑著調侃道。
簡飛揚心里一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演得太過了,可是一下子又不能轉得太急,只好維持著臉上的表情,對宏宣帝拱手道:“陛下日理萬機,還要為臣下的家事操心,臣實在是愧不敢當!”說著,作勢又要跪下去。
宏宣帝忙止住他,道:“好了!別在這里跪來跪去!——此時我們不論君臣,只論事理,你大可放心。”
簡飛揚在心底里暗暗松了一口氣,面上已是和緩了一些,道:“陛下謙遜。臣可不敢當。——君臣之份,永不可廢!”
宏宣帝笑著點點頭,回到自己鑲珠嵌寶的龍椅上坐下,對簡飛揚揚了揚下巴,道:“說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你家夫人,突然想著要同裴家的兩個外孫上契?朕不記得賀家同裴家有親啊?”
簡飛揚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啟稟陛下,這事說來話長。”說著,將賀寧馨從第一次在寧遠侯填房夫人裴舒芬的及笄禮上,為寧遠侯死去的原配夫人裴舒凡仗義執言說起,說到兩個孩子因為賀寧馨為他們的娘親說話,便對她十分親密。最后說到賀寧馨古道熱腸,看見兩個沒娘的孩子寄居在外祖家,覺得甚是可憐,便想了個上契的法子,以后好方便走動。——也間接回答了宏宣帝的問話,表明正是賀家同裴家沒有親戚關系,才想用上契的法子,攀上些關系。
宏宣帝一邊聽,一邊點頭。這些天來,鎮國公的家事成了京城茶樓里茶余飯后的調料,宏宣帝在外面有探子,對民生的動態也頗有了解。聽到傳言后,也讓自己人去打探了一下來龍去脈。
不過宏宣帝的探子到底沒有當事人了解的這樣清楚,只是大致上都對上景了,宏宣帝對簡家人的實誠,又很有體會,所以兩相對比之下,便信了大半。
“原來是這樣。”宏宣帝笑了笑,又問道:“只是你夫人到底是心血來潮,還是別有考較呢?”
多疑是帝王的本能。不管什么人,只要坐到那個位置上,就會變得多疑起來。
簡飛揚適時露出了苦笑的神情,垂頭喪氣地道:“陛下容稟,內子一直養在深閨,不諳世事,向來是人對她好一分,她就要對人家好十分。所以看見兩個孩子可憐,她跟臣都沒有商量一下,就在裴家提出要跟兩個孩子上契。裴家人提醒她要跟臣商議一下再行,她卻一意孤行……”說到傷心處,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宏宣帝微笑道:“飛揚,被個小女子轄制,這可不像你啊!”還是不太相信簡飛揚的說法。
簡飛揚在心底暗嘆一聲,知道賀寧馨說得對,不哭一場,實是過不了關。
“陛下不知,臣當年等了內子兩年,才能娶她過門。臣是真的想跟她好好過日子,就把她寵得過了些。家里的事情都由她說了算以外,就算在外頭,她現在也是說一不二。臣略微問一句,她就要跟臣鬧一場……”想起最近為了做戲,又不得跟賀寧馨親近,只好在外書房胡亂睡了一夜,簡飛揚真正悲從中來,眼圈都紅了。
宏宣帝笑著還想反駁,可是聽簡飛揚的聲音有些不對勁,抬頭一看,自己的軍中悍將,居然紅了眼圈。
宏宣帝沉默起來。自己的臣子家宅不寧,可以說他沒能力,管不了家。可是他在戰場上,運籌帷幄,殺敵立威,確是一員猛將,絕對不能將“沒能力”三個字安在他身上。——看來,武將同文官真是不一樣。
若是文官家里這樣家反宅亂的,宏宣帝肯定徹底否定這人做官的能力。可是對于武將,特別是經常戍邊在外的武將,家里一團糟是常有的事兒。——而且有時候武將家里太和睦,太鐵板一塊,皇帝反而不放心。
宏宣帝又想起自己的皇后,也是腦子一熱,經常就做些不著調的事兒。以前兩人在民間的時候,宏宣帝都讓著她。現在回到宮里,做了皇后、皇帝,她卻好象還是停留在過去的日子里,毫無長進。
“陛下,內子沒有那么多花花心思。她若真是那種深思熟慮的人,就不會在皇貴妃對她示好之后,還想著跟皇后娘家的原配嫡子上契了。”簡飛揚在適當的時機又拋出一句殺手锏。
確實,一般來說,若是有心想站隊的人,都不會這樣首鼠兩端。至少不會做得這樣明目張膽。
真的做出這樣事情的人,若不是心中一片坦蕩,完全沒有站隊的意思,便是這個人本就是糊涂蟲,沒腦子,更難成大事。
所以這樣看來,無論這鎮國公夫人是哪種人,宏宣帝覺得自己都用不著這樣擔心。再說,皇貴妃那里,自己也是太小心了些。她跟著自己吃了這么多年的苦,從未有過怨言。現在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還是早產,先天弱,以后哪有可能……?
想到此,宏宣帝頓時釋然了,對簡飛揚打趣道:“怎么辦?這鎮國公夫人出嫁不從夫,是不是犯了七出之罪?”
簡飛揚嚇了一大跳,忙穩住心神,緩緩地道:“陛下言重了。夫妻倆過日子,哪有事事都想到一起去的?只要沒出大漏子,也就得過且過了。再說,岳父岳母近來也覺得內子鬧得太過,將她叫回去領家法去了。”
宏宣帝想起左督察御史賀思平的性子,搖搖頭,單手指著簡飛揚道:“你呀,難道不知道賀思平最疼他女兒?——還家法呢,朕敢跟你說,你媳婦一定在娘家好吃好喝,過得比你好多了。”
簡飛揚大汗。圣上怎么什么都知道?!
宏宣帝看見簡飛揚還低著頭不說話,以為他不好意思,也不再打趣他,嘆了一口氣,道:“賀御史和他夫人都是明白人,可是養個女兒這樣不著調。——也是太寵著她了,慈母多敗兒啊!”
簡飛揚嗯了兩聲,算是附和宏宣帝的看法。
話說到此處,宏宣帝已經不想在這種事上再做文章。一個無知婦人的心血來潮,也值得他一個做皇帝的花了一頓飯的時辰調解,也夠意思了。
想到這里,宏宣帝端起了茶杯,想讓簡飛揚退下算了。
簡飛揚卻不想放過宏宣帝,又跪了下來,對宏宣帝問道:“請陛下幫臣拿個主意,若是內子從娘家回來,還是嚷著要跟寧遠侯原配夫人裴舒凡的兩個孩子上契怎么辦?”
提起裴舒凡的名字,宏宣帝的手明顯頓了一下,才將茶杯放回桌上,對簡飛揚問道:“你不愿意?”
簡飛揚抬起頭,紅著眼圈,有些哽咽地道:“臣當然不愿意。……臣自己還沒有嫡子呢……”上契給別人家的孩子做誼父誼母,可是要分薄自己子女的福分的。
宏宣帝也想起了這個說法,沉吟片刻,道:“既如此,就讓你夫人跟那倆孩子上契就行了。你既然不愿意,就不要摻和了。”正跟賀寧馨的想法不謀而合。
簡飛揚心里高興,面上還是一片難過的樣子,嘀咕道:“就算這兩個孩子沒有親娘,可是還有親爹啊?——真不知道我夫人心里想得啥。別人的孩子,關她什么事?”
這話觸動了宏宣帝的心思,笑著搖頭道:“你也不是個精明的,你夫人更糊涂。唉,你們兩個人,可是怎么過日子的?!”
簡飛揚縱然臉皮再厚,也忍不住
紅了一下,趕緊表白道:“臣只在大事上精明,小事上糊涂就糊涂吧。——橫豎陛下也開了金口,臣遵旨就是了。”就這樣將上契的事情,在宏宣帝面前過了明路。
宏宣帝看了簡飛揚一眼,喝問道:“你這是什么話?你們家里的事兒,關朕何干?——你可別出去胡說八道,說上契是朕準了的。這事兒,從頭到尾,朕都只是在看戲,明白嗎?!”
簡飛揚不敢再演下去,忙磕了頭,道:“臣遵旨。此事同圣上無干,都是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瞎胡鬧而已。”
宏宣帝笑了笑,道:“婦人家再鬧騰,也不能鬧到朝堂上。你是男人,要把得住分寸。婦人家可以寵,可以哄,可是不能讓她們爬到你頭上,知道嗎?——此事就這樣算了,下不為例!”
簡飛揚頻頻點頭,諾諾有聲,在心底里抹了一把汗,趕緊行大禮謝恩退下了。
宏宣帝等簡飛揚走后,一個人在和泰殿坐了很久,才起身去了皇貴妃的鳳栩宮,看看已經兩個多月的四皇子。
皇貴妃正抱著四皇子在內宮里走來走去,一邊拿著個撥浪鼓在他面前搖來搖去,一邊又對他指著周圍的物事,告訴他這些物事都叫些什么名字。
宏宣帝站在宮室門口,含笑看著皇貴妃一臉慈愛的樣子,有些浮躁的心慢慢踏實下來,走進來問道:“儀貞可是累了?讓朕抱一會兒吧。”說著,伸手出去,要抱孩子。
皇貴妃嚇了一跳,轉身看見是宏宣帝,忙要躬身行禮。
宏宣帝扶住她,從她手里接過孩子,和她一起并排坐在南面的大炕上,逗著孩子。
夷陵長公主讓人進來通傳,想見宏宣帝一面的時候,宏宣帝還在跟皇貴妃說著簡飛揚的笑話,皇貴妃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笑出來了。
聽見是夷陵長公主在殿外求見,宏宣帝收了笑容,將四皇子送到皇貴妃胳膊里,道:“你剛生了孩子,要多靜養,別事事親躬。若是你不注意自己的身子,你拼死拼活生下這個孩子又能如何呢?——想想寧遠侯的原配夫人,留下兩個孩子,如今只能寄居在外祖家里。”很是心有感觸的樣子。
皇貴妃卻是聽出來,鎮國公簡飛揚的家事,讓圣上想起了當年被龐貴妃追殺迫害的往事。
那是一段皇貴妃一直小心翼翼要極力避免提及的往事。里面雖然有著他們兩人的甘苦于共,卻也有著圣上不想讓人知道的算計、背叛、羞辱和取舍。對于一個生下來就是太子,后來卻大起大落的人來說,他真正看重的是什么,早就不言而喻了。
皇貴妃一時間想不出怎么回答圣上的話,只好笑著抱起四皇子的襁褓晃了晃,道:“臣妾記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圣上只要保重自己,臣妾和皇子們,就都能保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句話,還是皇貴妃當年主動跟宏宣帝說的。那時候老寧遠侯暗示還是廢太子的圣上休妻,娶他女兒楚華丹,就助他一臂之力。這事讓皇貴妃知道后,不等宏宣帝開口,先一步對宏宣帝提出合離,主動成全了太子的大業。
想起往事,皇貴妃看著宏宣帝大步走出去的背影,臉上露出一個恍忽的微笑。她為他做了那么多,最后才知道,他心里最重要的,還是他的江山社稷。也罷,這一世,她最看重的,也只有自己的兒子。
宏宣帝出到鳳栩宮外,看見夷陵長公主一臉倔強的站在那里,身旁站著太醫院的宋醫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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