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舒芬看著楚謙益穿著雪青色繡麒麟白澤的世子服,跪在地上給自己咚咚咚地磕起響頭來,頭上戴著赤金鑲明珠的束發金冠隨著他頭部的擺動,在空中不斷搖擺。
這樣一個身份尊貴,幾家人都捧在手心里的孩子,對自己卻折腰下拜,裴舒芬剛才被氣著的心里微微有著一份快意。頭一次覺得,這個異世重孝道,真是一件大好事。——自己就算是填房,也是他名正言順的母親,他若是有一絲行差踏錯,一個“不孝”就能讓他聲名掃地!
賀寧馨在一旁看著卻心疼不已,剛要出聲制止,從中瀾院門口東面的小路上,已經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喊:“益兒!益兒!——快起來,快起來!你們這是在做什么?”卻是一大群人簇擁著寧遠侯太夫人,從慈寧院那個方向過來。
同行的除了太夫人慈寧院的丫鬟婆子,還是大姑娘楚文琳,以及寧遠侯府二房的正室夫人黃氏。黃氏同劉媽媽一人一邊,扶著太夫人的胳膊,正急匆匆地往這邊走過來。
楚謙益停了磕頭,仍然跪在地上,回頭看著太夫人的方向羞澀地笑了一下,跟著叫了一聲:“給祖母請安!祖母安好!”
眾人都看見楚謙益白皙的額頭,已經有了一痕青紫。
賀寧馨忙轉過頭,趁眾人不注意,將手里的帕子往眼角印了印,拭去剛剛奪眶而出的淚痕。
大姑娘楚文琳不待旁人吩咐,已經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將楚謙益輕輕拉起來,拿帕子在他頭上擦了擦,將些塵土細灰先擦干凈了,才略帶責怪地道:“三弟,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這樣不愛惜,你娘親在天有靈,也會傷心難過的。”又拉著楚謙益的手,一起給裴舒芬屈膝行了禮,帶著些討好的笑容,道:“母親,三弟今兒才回來,您就給三弟的外祖母,和我們老祖宗一個面子,不要罰三弟了吧。——若是三弟年幼闖了禍,母親就罰在女兒身上。女兒年歲大,身子結實,不礙的。”
裴舒芬的臉漸漸沉了下來,束著手站在臺階前,對楚文琳正色道:“大姑娘,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可是說我故意為難益兒?——你問問站在這里的人,問問我的嫡母、娘家大嫂,還有這位鎮國公夫人,可是我要益兒磕頭的?!”
楚文琳訕笑著又福了一福,道:“是女兒一時著急,錯怪母親了。女兒給母親賠罪。”又跪了下來,也磕了一個頭。
說話間,寧遠侯太夫人已經扶著二夫人和劉媽媽,氣喘吁吁地走過來。先跟夏夫人和沈氏行禮相見,又同鎮國公夫人賀寧馨問了好,才轉頭對裴舒芬不虞道:“孩子們今天才回來,你就罰了這個,罰那個。顯擺你孩子多是不是?!”
“娘!——媳婦沒有!”裴舒芬大急,忙上前幾步,要給太夫人解釋。
太夫人從楚文琳手里接過楚謙益的手,仔細在他額頭看了看,心疼地道:“幸虧沒有破皮,不然破了相,以后可怎么好?”
裴舒芬忙給太夫人跪下,泣道:“娘,媳婦就是個傻子,也不至于孩子一回來,就給他們下馬威吧?再說,媳婦的娘家嫡母和大嫂都在這里站著,就算媳婦有心,她們也不會在旁邊袖手旁觀啊!”說著,便看向夏夫人和沈氏。
夏夫人和沈氏笑了笑,卻沒有接話。
太夫人冷笑一聲,正要說話。從中瀾院門口西面的小路上,也傳來一陣聲響,還有兩個人腳步奔跑的聲音。
眾人往西面看過去,卻是寧遠侯楚華謹大步回來了,還跟著他的庶長子和庶次子。那兩個孩子快步跑過來,先給太夫人行了禮,又給裴家的夏夫人、大少奶奶沈氏,還有鎮國公夫人賀寧馨一一見禮,才過去拉了楚謙益的手,問長問短起來。
楚華謹正午的時候回府,聽說兩個孩子回來了,心里也甚是高興。誰知進了二門,在中瀾院門口就見到一群人站著,只有裴舒芬一人跪在太夫人面前,不知太夫人又哪里看她不順眼了,當著眾人給她沒臉。
楚華謹沉著臉過來,對太夫人問了安,對裴家的夏夫人和沈氏行了禮,也見過鎮國公夫人賀寧馨,便要向裴舒芬走過去。
裴舒芬抬頭看見楚華謹走過來了,臉上更是楚楚可憐,淚水如斷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淌。
寧遠侯太夫人看見裴舒芬這幅等著男人來撐腰的樣子就有氣,沒好氣地道:“起來吧。等會兒又說我拿你做筏子。”
裴舒芬委委曲曲地站起來,往楚華謹走來的方向快步走了過去,口里叫了一聲“侯爺!”
楚謙謙早從夏夫人身上掙下來,去自己的哥哥楚謙益那里看了看。此時見爹爹回來了,自己的繼母哭著迎了上去,不由有些生氣。——哭鬧撒嬌向來是謙謙的特權,繼母年紀這樣大了,還動輒學謙謙的樣子,真是為老不尊!
“爹爹!爹爹!——您可回來了!謙謙最想爹爹!”看見裴舒芬就要往楚華謹那邊走過去,楚謙謙靈機一動,迅速地也向楚華謹的方向奔過去,一邊跑,一邊叫,果然就將楚華謹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楚華謹本來只看見裴舒芬梨花帶雨的樣子,可是突然聽見一聲清脆的喊聲,又看見一個身穿明藍色繡著云鳳錦的鄉君服,頭梳雙髻,鬢插明珠,玉雪可愛的小姑娘叫著“爹爹”向自己奔過來,那本來要迎向裴舒芬的雙手便不由自主地轉了方向,往楚謙謙那邊伸過去。
楚謙謙最會順桿往上爬,立刻攀住了楚華謹的胳膊,被他抱了起來。
“爹爹,謙謙和哥哥都好想爹爹,爹爹為何很少去看謙謙啊?”楚謙謙拉長了聲音,抱住楚華謹的脖子撒嬌。
楚華謹的孩子雖多,可是像謙謙這樣敢攀到他身上跟他撒嬌的還沒有過。看見謙謙的樣子,楚華謹心里也柔軟了幾分,笑著對她道:“你母親不是隔幾天就去看你們,怎么還不夠嗎?”
謙謙的頭搖得如潑郎鼓,道:“不夠!不夠!真的不夠!——爹爹是謙謙的親爹爹,可是母親只是謙謙的姨娘,隔了好幾層呢。”其實應該說姨母,“姨娘”這個詞用在這里,真是有歧意。不過謙謙只有四歲,也難跟她較真。
楚華謹有些訕訕地看了裴舒芬一眼,見她一臉委屈地站在一旁,兩眼帶淚地看著自己,只好咳嗽一聲,對謙謙道:“應該叫‘姨母’,‘姨娘’可不是這樣用的。”
楚謙謙眼前一亮:“以后謙謙和哥哥都叫母親‘姨母’,可以嗎?”
楚華謹被楚謙謙噎了一下,笑著輕輕拍了她的后背一把,道:“越發胡說了。是姨母,也是母親,以后記得要叫‘母親’。”
楚謙謙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又回頭看了看裴舒芬,才細聲細氣地對楚華謹道:“爹爹,母親剛才不是有意讓哥哥磕頭的。您別責怪母親。就算母親有錯,我們替母受過,也是甘愿的。”
賀寧馨實在忍不住了,笑著走上前來,對楚華謹行了禮,才對他抱著的謙謙道:“謙謙,干娘以前是怎么教你的?——聰明伶俐是好事,可是有風使盡帆,不給人留余地,也非大家子所為。你別學別人睚眥必報的小家子氣,你母親也是出身名門,定不會因此就懷恨在心,想著法子來為難你們的。還不快下來,給你們母親行禮賠罪?”
楚謙謙很聽賀寧馨的話,再說今兒她該做的都做了,也到了要回轉的地步,便從楚華謹身上掙了下來,跑到裴舒芬跟前,拉著她的衣襟,奶聲奶氣地道:“母親別哭了,都是謙謙的錯。謙謙不該跟母親搶爹爹,謙謙把爹爹還給母親,好不好?”說完這話,又依依不舍地回頭看著楚華謹,慢慢往寧遠侯太夫人那邊走過去。
寧遠侯太夫人看見謙謙一臉不舍的樣子,彎腰抱起來她,心疼地道:“好孩子,你爹是你的親爹,不是別人能搶走的。”
楚謙謙偎在寧遠侯太夫人懷里,眼里還是往楚華謹那邊看過去,道:“謙謙和哥哥剛回來,母親連這點功夫都不愿意讓爹爹跟謙謙和哥哥說說話……”
楚華謹不好意思當著眾人的面去安撫裴舒芬,再說謙謙說得也有道理,兩個孩子剛回來,裴舒芬就擺出一幅被人欺負的樣子,自己也難做。便當作沒有看見裴舒芬渴盼的眼神,笑著從她身邊掠過,往寧遠侯太夫人那邊走過去,伸出手道:“娘,還是我抱著謙謙吧。她雖然年歲小,可是怪沉的,娘小心累著了。”
寧遠侯太夫人看見楚華謹到底還知道在外人面前做樣子,心里好受了些,笑著將楚謙謙放到楚華謹的臂彎里,又對中瀾院門口的人招呼道:“讓各位見笑了。不過各位都不是外人,咱們也不客套了。這就跟我去我的院子坐一坐,看看我給益兒和謙謙備得屋子?”直接將人從中瀾院門口帶走了。
夏夫人和沈氏躬身應了,賀寧馨也跟著他們一起,往慈寧院的方向去了。
寧遠侯太夫人在前面挽著夏夫人的手,一邊走,一邊說笑。賀寧馨同沈氏并肩走在一起,并沒有說話,只是間或相視一笑。
楚華謹一手抱著楚謙謙,一手牽著楚謙益,十分享受做“慈父”的感覺。
楚文琳同自己的兩個庶出兄長走在楚華謹身后,不時偷偷回頭看一眼站在中瀾院門口發傻的填房嫡母,偷偷在心里好笑。
二夫人黃氏故意當作沒有看見裴舒芬尷尬的樣子,也不出來主動打圓場,也跟著眾人去了,將裴舒芬晾在中瀾院門口。
裴舒芬躊躇了一會兒,知道自己不去不行。——謙謙那個丫頭牙尖嘴利,這會子還不知怎么編排自己。
不過是個丫頭,也敢跟自己叫板!——裴舒芬在心里冷笑。兒子也就罷了,可是繼母若要擺布前頭夫人生的女兒,那是再容易不過了。哪怕在家里錦衣玉食的供著,自己賢名孝名都得了,再給她說一門“了不得”的親事,到時候她就會知道花兒為什么這樣紅了!
寧遠侯太夫人帶著眾人去了自己的慈寧院,又迫不及待地領著眾人和兩個孩子,看了看她給楚謙益和楚謙謙準備的屋子。
就算以賀寧馨挑剔的眼光來看,也無懈可擊。
寧遠侯太夫人對這兩個孩子,還是上心的。賀寧馨在心底里微微點頭,對兩個孩子在寧遠侯府的日子又放心了幾分。
等眾人看完屋子,回到慈寧院的上房,都有些累了,坐在那里歇息。
慈寧院的丫鬟婆子又捧上來小食、茶水,讓眾人先用。
兩個孩子今日回府,寧遠侯府也準備了待客的席面,要招待客人吃一頓飯才是。
眼看時辰還早,寧遠侯太夫人就同夏夫人寒暄起來。
楚謙謙和楚謙益坐在楚華謹身邊,也同他說起話來。
楚謙益在楚華謹身邊明顯沉默許多。楚謙謙倒是無所謂,嘰嘰喳喳地說起自己在外祖家的趣事,又不無遺憾地道:“可惜,爹爹不在那里,都沒有看見謙謙有多厲害……”
楚華謹忍不住笑了,覺得這個女兒膽子又大,又乖巧,跟自己小時候一模一樣,不由對她又多疼了幾分。
楚文琳和楚文璋、楚文瑢見狀也坐到楚華謹身邊,笑著在一旁湊趣。
楚華謹見自己嫡子、庶子相處融洽,其樂融融,心頭十分舒暢。
這些孩子小時候,他原本最疼楚文琳。可惜楚文琳越大,越是被齊姨娘教養得一板一眼,雖然是庶女,卻比嫡女還要端嚴。
楚謙謙雖是正兒八經的嫡女,且是圣上親封的臨安鄉君,卻一歲多的時候就離開自己身邊,回她的外祖家養活去了。
本來楚華謹還擔心這兩個孩子不在自己身邊,沒有父子、父女之間親近的感覺。再加上裴舒芬總是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吹風,說這兩個孩子性情古怪,對他這個做父親的怨言頗多,弄得楚華謹越來越不喜歡去裴家看兩個孩子。——如今看來,這其中恐怕有些誤會。
楚華謹不覺得裴舒芬會有意騙自己,但是兩個孩子跟裴舒芬不對付,楚華謹還是信的。將心比心,自己親娘的位置被人取代了,就算是自己,也不會對后娘推心置腹。所以兩個孩子看見裴舒芬,就恨屋及烏,怪到自己頭上,大概也是有的。不過自己到底是他們的親生爹爹,就算之前再有隔膜,一旦見了面,血脈親情是做不得假的。——自己還是錯怪兩個孩子了。
看見楚謙謙活潑可愛,聰明伶俐,又粘著自己這個做爹的,楚華謹遂將疼楚文琳的心,都移到楚謙謙身上。楚謙益雖然不大愛說話,可是他是世子,年歲又大些,理應沉穩些。楚華謹對兩個孩子的樣子,十分滿意,說話間,神色也和緩了許多。
楚文琳察言觀色,越發對楚謙益和楚謙謙親熱起來。
楚文璋是老二,平日里話也不多,今日看見三弟回府,比自己還要沉默寡言,倒是話多了起來,一刻不停地跟他說起他跟著弓馬師傅學拳腳的趣事。
楚謙益跟著鎮國公簡飛揚也學過騎射和拳腳,聽見二哥說得這樣熱鬧,終于跟著他說起來。
楚華謹笑盈盈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能文能武,覺得自己楚家后繼有人。近來在朝堂上,自己聽了裴舒芬的建議,合縱連橫,多方出擊,就連鎮國公簡飛揚都要避自己的鋒芒。自己大力推薦的人選已經去了西北做總兵,還有江南道的總督也要出缺了,那里可是一塊肥肉……
楚華謹自己的思緒飛到朝堂之上,就沒有看見裴舒芬進來給眾人道惱。
等他回過神來,裴舒芬已經跟眾人打過招呼,正站在太夫人面前回話呢。
“如今益兒和謙謙都回來了,你該預備的,都預備了吧?”太夫人此時已經恢復了笑臉,笑著問了她一句。
裴舒芬忙點頭,道:“以前益兒和謙謙不在府里頭的時候,媳婦都將他們的份例都送到裴家了的。如今他們回來了,不過是從那邊改到這邊,不用再送了而已,就讓他們屋里的乳娘領著就是了。”
太夫人點點頭,道:“使得。他們以前的月例是多少銀子?”
裴舒芬道:“嫡子、嫡女都是一個月十兩。”寧遠侯府的規矩,嫡子、嫡女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例,庶子、庶女五兩銀子。夫人一個月二十兩,太夫人一個月五十兩,妾室姨娘便只有二兩銀子一個月,以彰顯嫡庶有別,涇渭分明。
太夫人皺了皺眉,道:“十兩夠什么用的?他們已經封了世子、鄉君,不能以常例的嫡子、嫡女來看。還是給他們提到一個月二十兩吧。可憐他們沒了親娘,縱然由我親自照看,也唯恐他們受了委屈。”
裴舒芬臉上白了白,偷眼往楚華謹看過去,卻見他只是偏著頭,含笑看著楚謙謙櫻桃紅的小嘴一張一合,不知在說什么說得這樣來勁
今天的工作提前做完了。有了空,下午兩點二更。
晚上八點出四月份的粉紅答謝三。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