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樓位于千載江畔,樓高三層,裝潢奢華,拿手的好菜便是千載江中特產的白魚,配上臨江樓自釀的濁酒,美味之極遠近馳名。來臨江樓吃一條魚喝一壺酒使的銀子,足夠尋常人家生活一年還多,更何況此時滿桌的酒菜。
袖繡暗自撇嘴,白了商少行瘦高的背影一眼,若不是他小人行徑“乘人之危”硬拉她上樓,她現下說不定到哪吃小吃去了,多自在,也好過此處奢侈又無趣。四處瞧瞧,二層此刻賓客滿座,觥籌交錯,看來不論什么時代都不缺有錢人啊。
見商少行與許、張二人回來,還帶回個面白如玉的俊俏公子,臨窗一桌三人均站起身。
“商兄,你說的友人便是他?”身穿翡藍錦袍、發束玉冠的俊美男子笑著揶揄:“這位公子倒也像你商少行的朋友,瞧相貌,真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了。”
眾人聞言皆大笑起來。
商少行面容漂亮乃是圣京城出了名的,不過由于病弱,缺了許多男兒的陽剛之氣,多了些縹緲孤傲如竹如松的風范,但在許多粗獷漢子眼中,一個爺們長了精致的臉總是有些女氣。如今的袖繡便是如此,漂亮有余,剛硬不足。
袖繡哪聽不出他的揶揄之意?她吃飯吃吃糖吃果子,就是不吃虧,當下折扇手中一轉,瀟灑拱手,壓低聲音道:“兄臺說的正是,今兒月夕佳節,諸位與商兄歡聚臨江樓,不也因朋友之誼?”言下之意你們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要娘們一塊娘。
俊美男子吃個顆軟釘子,到不知如何回話,眾人又笑,商少行拍了拍袖繡肩頭,對眾人團團一禮,“眾位莫見怪,諸葛兄弟就是如此有趣。”
“都是自家朋友,何須如此客氣。”
寒暄一番,店小二已殷勤的為袖繡加了把椅子,袖繡挨著商少行坐下,透過二樓臨江的雕花窗子望向窗外,漆黑千載江水反射月光,銀閃閃鋪滿江面,樓船畫舫燈袖酒綠于江中絡繹不絕,歌聲琴聲不時傳來,臨江樓的景兒倒真開闊。
待店小二送上嶄新餐具,為袖繡斟了酒。商少行才道:“諸葛兄,我來為你引薦,這位許兄乃是圣京城醫藥皇商許家的少東家,張兄家里經營木材生意,剛才與你玩笑的杜兄乃是南楚米糧皇商杜家的孫少爺……”
商少行為袖繡一一介紹,兩方人互相見禮,那位“杜兄”袖繡多瞧了一眼,米糧皇商,不正是諸葛言然生母杜氏的娘家?難怪此人眉目間有些熟悉,她敢斷定他與杜氏一定是血親。
介紹到袖繡,商少行隨意胡謅道:“諸葛兄從南方沿海處來,家里是經營綢緞生意的,與我商家多有來往,近日到得圣京城也是為了月夕比評之事。”
“原來如此。”
“難怪諸葛兄生的如此模樣,原來是南方來的。”
眾人紛紛議論,袖繡笑著點頭寒暄,南方就南方吧,沿海地區,不是現代的廣東福建一帶嗎?倒不知南楚國的沿海一帶叫什么名字。
剛這么想,方才打趣她的杜少爺突然道:“原來諸葛兄弟系沿海人,唔知噶度風土人情點勒?同我地介紹下,好等我地見識見識。”
杜少爺粵語一出,袖繡頓時愣住,心中不僅暗自慶幸前世大學是在廣州上的,笑著用粵語回答,意為:“杜少爺說笑了,風土人情再有不同,不也是咱們南楚國的國土?大同小異罷了,小弟聽杜少一口地道的沿海話,想必是去過那兒的,改日得閑咱們好生聚聚再聊,如今大伙飲酒作樂不是更好?”
說罷端起酒杯,改用圣京常用的“普通話”,道:“小弟今日有幸結識各位兄臺,甚為歡喜,今日月夕,能與友人齊聚,當浮一大白!來,諸位兄長,小弟祝各位財源廣進!”
“好一個財源廣進!干!”
“諸葛小弟好生有趣,沖一句‘財源廣進’,干了!”
眾人舉杯,豪爽飲盡。袖繡以袖掩口一飲而盡,但并未喝下,而是盡數吐在右側寬袖上,料子吸水,外人瞧不出來。上次她被商少行灌醉,已經見識過古代酒水的厲害,別看喝著酒味不大,后勁可不小,她如今女扮男裝,要是醉了露出女兒態,到時還要費力與人解釋。左手握住被酒水沾濕的位置,將白瓷酒盅倒過來展示給眾人,隨即坐下,與南楚國圣京城中各行各業的翹楚高談闊論起經商之道來。
袖繡談吐不俗,加之現代的許多“新奇”思想,讓眾人皆有耳目一新之感,杜少、許少等人聽到興起之處,忍不住拍案叫絕。商少行卻是滿臉的平靜,舉箸吃幾口菜,再慢悠悠抿口酒。
從袖繡說出一口流利粵語開始,商少行心中的疑惑與驚訝便不曾褪去。雖說她不是養在深閨的小姐,少了時下閨閣女子的嬌氣,多了些颯爽果斷,這還能理解。可探子調查她的身世,并未回報她曾離開圣京城,她的生母連翹曾經是杜氏的陪嫁丫鬟,也不可能會說沿海南方的方言,她是怎么會的?
疑惑之余,商少行突然敏感的察覺到自己對袖繡的關注有些過多,她愛如何是她的事,他管那許多做什么。
想到此處,商少行不免自嘲的抿了抿淺色的薄唇,剛剛拿起酒盅,突聽隔壁鄰桌傳來一聲飽含鄙夷的聲音,“切!不愧是商賈之輩,在月夕節如此雅致之時,話題竟三句話不利銅臭,還敢如此高聲談論,無端端擾了臨江樓的清靜。”
袖繡正與張少、許少等人討論南楚國各地各行生意的利弊,被突然而來不高不低的一聲說的不知如何開口,也警覺自個兒一激動,動靜確實大了些,有些擾民了。
袖繡這么想,可跟她同桌的隨便哪個不是家中的主子,嬌生慣養到大,何曾被人如此指責過。
一位姓劉的公子當下拍案而起,一只肉掌與木質桌面發出極為響亮的聲音,震的桌面杯盤晃動。
“誰家的野狗放屁!我等談論商業之事與小子何干!信不信我……”
“劉兄,坐下。”
劉公子話未說完,杜少輕輕拉了他一下,低聲道:“說話的是刑部侍郎的二公子,不惹為妙。”
劉公子義憤填膺之氣頓時矮下來半截,氣哄哄坐下,抓了酒盅一飲而盡。
袖繡看的搖頭,饒是在再有錢,自古“士農工商”,“商”排最末,該隱忍的時候還是要忍,誰愿意與官斗呢。
本以為事情就此作罷。袖繡拿起象牙筷剛要吃菜,想不到鄰桌的五人卻不干了,刑部侍郎二公子站了起來,面帶嘲諷的望著袖繡所在一桌,怒聲道:“方才那位兄臺說誰是野狗?在臨江樓如此風雅之地大談闊論,皆討論商賈銅臭滿布之事,擾得我們無法談論時事,無法吟詩作對,怎的,你還覺著有道理了!”
劉公子氣的滿面赤袖,不顧杜少的拉扯站起身罵道:“小爺管你是誰!臨江樓是你家開的不成!怕吵?你到三樓雅間去就不吵了,何故與我等‘不雅’之人同坐,擾了你們清靜!”
侍郎公子氣結反笑:“你等也知‘不雅’?哼,果然是商賈,看來老祖宗定下商賈之子不得考取功名的規矩是對了!爾等粗鄙人,的確不配!”
“你!……”
二人越吵聲音越大,將鄰桌人都驚動了,店小二和掌柜的戰戰兢兢上來,一時間倒不知如何勸阻,急得團團轉。兩邊人皆非富即貴,哪個他們都開罪不起。
袖繡聽著二人大吵,起初還能泰然處之,奈何她前世經商,今生為商,早已代入了商人的角色,對方句句攻訐商人,將對經濟推動貢獻最大的人貶低的一文不值,著實是惹怒她了。
蹙眉,袖繡不疾不徐的聲音打斷了爭吵的二人。
“二位兄臺在爭執的,無非就是何人雅致,何人不雅?”
侍郎公子見說話的是個唇袖齒白的俏公子,立即鄙夷的翻了翻眼睛:“看來兄臺倒也不傻,還聽得出討論的主題。”
商少行放下象牙箸,鳳眸微瞇,薄唇緊抿,似乎是發怒的前兆。
袖繡比他鎮靜的多,笑著抬頭斜睨侍郎公子,清脆聲音如珠落玉盤,“哦?小弟到要請教公子,何為雅,何為不雅?”
“哈哈!”侍郎公子朗聲大笑,踱了兩步來至袖繡身旁,狂傲道:“我等對月吟詩,是為‘雅’,心系國事,是為大雅,勞心百姓疾苦,論天下之大事是為雅!而爾等眼中只剩銅臭,只知研究如何賺老百姓的銀子,就是不雅!”
袖繡站起身,也爽朗笑了起來,她本“少年”身量,如今一笑,豪氣頓生。
“哈,若兄臺所言皆為雅致,可否請你回答,你每日吃飯,是不是‘雅’?住木材蓋的宅子,是不是‘雅’?還有兄臺你身著錦衣華服,是不是‘雅’?若有一日沒人做布料綢緞生意,你連兜襠布都無處買去,算不算‘雅’?”
話罷,從懷中掏出兩錠銀子,“咣當”一聲隨手扔在桌上,鄙夷道:“就連兄臺今日到臨江樓的花銷,不也是一種手段?我這兩錠銀子與兄臺的可有不同,你能告訴我,哪一錠是雅致的,哪一錠是不雅的?”
說完袖繡倒莞爾笑了,這句不是《潛伏》里謝若琳結結巴巴的經典名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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