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色煙柳滿皇都

章十六 秋風寒人心

深秋,夜里風吹個不停,使得原本靜謐安逸的和風閣在竹葉“沙沙”聲中也顯出了幾分吵嚷來。

橘黃色的燈火之下,柳冠杰鞠著身子,連頭也不敢抬一下,只用余光悄悄地打量著立在書案前的那個背影。

紫玉金冠,紫龍錦袍,不過年僅十五歲就執掌皇朝百年親衛影閣的二皇子,到底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

這個疑問自打柳冠杰第一次被姬奉天密詔與姬無殤見面時就有了。

十二歲獲封裕親王,十五歲執掌影閣,姬無殤本該是協助太子姬無淵最好的左膀右臂,可事實卻正好與之相悖。明明是一張陽光和熙而又無害的臉,可姬無殤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比任何一個老狐貍來得更殘酷和冷漠。

或許這就是皇家吧,只有皇家,才有可能培養出來這樣優秀的孩子。只是這樣的優秀的后代,除了適合呆在宮中,根本就毫無一丁點兒人情味可言。

“怎么,柳侍郎對本王的安排不滿意嗎?”

背影緩緩轉身,露出一張有著明亮微笑的臉龐來,只是那一雙閃著清冷精光深沉黑眸,卻出賣了姬無殤的本來面目。

“微臣不敢。”柳冠杰趕忙避開姬無殤射過來的眼神,只覺得兩側太陽穴突突直跳。

姬無殤緩步走到了柳冠杰的面前,看著即便鞠身也高過自己幾分的柳冠杰,突然道:“奇怪了,本王在各家兄弟里面算是高的,即便是身為二哥的太子也矮了本王兩分,怎么柳侍郎作為南方人,卻長得這么高呢?”

柳冠杰一聽,只覺得腿一軟,忙又壓低了身子幾分:“王爺不過才十五歲,再長兩年,恐怕微臣就有所不及了。”

唇角揚起一抹弧度,卻看不出是笑還是其他表情,姬無殤斜睨了一眼柳冠杰:“柳侍郎,你對姬家忠心耿耿,本王和父皇都是看在眼里,明了在心。不過,對于你沒有安排好原配和嫡女的行為,父皇始終覺得有些不妥。所以,本王才出面接手,想幫你善后。”

死死地咬住牙關,柳冠杰半晌才憋出幾個字:“求王爺開恩,繞過微臣妻女。”

“哪個妻女?”姬無殤又露出了招牌似的無害笑容,看起來好像夜色中一盞明亮的燭燈,可惜被他照耀的地方都顯得死一般沉寂而晦暗。

柳冠杰抬起頭,眼底有著絲絲血紅:“慧娘和芙兒是微臣唯一在意的人,她們若是有個閃失,微臣就算豁出這條命,也要為她們報仇!”

伸手捏住柳冠杰的下巴,姬無殤挑了挑眉,咧嘴一笑:“你這是在威脅本王嗎?”

只覺得下巴快要被姬無殤捏得脫臼,柳冠杰強忍住疼痛,一字一句地道:“皇上籌謀鏟除胡氏一脈已經有近十年了,微臣想,王爺該不會在這個時候給皇上添任何麻煩才是。”

一把放開了柳冠杰,姬無殤捏了捏自己手腕,冷冷看著低頭埋在自己面前的男子:“本王一向以為柳侍郎是個謙謙君子,卻沒想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話鋒一轉,姬無殤一摔衣袖:“本王忘了告訴你,你那個女兒叫柳芙是吧。真是個妙人兒,不過才七八歲的年紀,就能哄得文先生收她為干孫女,還白得了九華山的那塊地。你說,這是她自個兒鬧著玩兒,還是有人授意呢?”

“此事與微臣絕無關系!”柳冠杰趕忙撇清關系:“八年了,微臣未曾與沈氏和芙兒見過一面,芙兒或許年紀小,但看得出是個聰慧懂事的。如果王爺不喜,微臣微臣想辦法送走她們母女倆便是。”

“你以為一切都這么容易嗎?”姬無殤冷哼一聲:“她們母女既然千里迢迢找來了京城,總不好就此讓她們又空手回去。再說有了她們母女在京城,想來柳侍郎也更能打起精神為父皇辦事兒吧。”

說到此,姬無殤仰天一笑,邁著輕快的步子,自顧推門而去了,只留下柳冠杰深蹙著眉,臉上布滿了后悔和害怕的神色。

看著眼前一字排開的箱籠,暖兒歡呼著揭開蓋子,嘰嘰喳喳一直未停過尖叫。

各色的裙衫,有繭綢的、刻絲的、錦緞的、縐紗的,還有鑲了狐貍毛、灰鼠毛等等的大衣裳。另外一個箱籠打開,里面全是些手帕香囊團香扇等女兒家喜歡的小物件,最后一個稍小些的匣子,里頭則盛放著金玉釵環,珍珠瑪瑙等等珍貴首飾琳瑯滿目,簡直讓人挪不開眼!

“小姐,這些都是文大人差管家送來的,真真是真真是太讓人難以相信了!”暖兒顧不得挨著摸過去,見柳芙只遠遠站著,忙拉了她來到箱子邊上:“不是說翰林院是個清水衙門嗎?看看文大人的手筆,簡直就是大富豪啊!”

“芙兒,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接到消息的沈氏此時才匆匆而來,見滿屋子的箱籠,里頭各色衣裳首飾都嶄新且價值不菲,臉色一變:“誰送來了?有什么目的?你不說清楚,今天我們就收拾東西回蜀中去!”

其實自打去參觀了柳芙不費一文錢就購得的宅子后,沈氏心里頭便時時刻刻有種忐忑不安的感覺。這種感覺并非源于柳冠杰或自己,而是源于自己生養了八年的女兒。

女兒在蜀中的時候雖然也乖巧懂事,可從來沒有像現在表現的這樣聰明機靈。她平日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和村里的小伙伴上山摘果子追兔子,哪里曾獨自闖過錦鴻記的總店?哪里曾自己做主買下過一個宅子?

若說前兩樁事情皆是事出有因,可眼前這些東西莫名其妙的被送來,可就不僅僅是“運氣好”這三個字能解釋的了。

“暖兒,你先出去。”柳芙見母親臉色鐵青,知道自己屢屢做出出格的事兒肯定引起了她的一絲不安了,趕緊將暖兒趕出門,拉了沈氏在桌邊坐下。

“撲通”一聲直接跪在了沈氏面前,柳芙揚起小臉:“娘,您先別生氣,容我解釋一番好嗎?”

沈氏卻一揮手,止住了柳芙的說話,任她跪在地上忍住沒有扶她起來,搶先道:“芙兒,馮媽告訴我,你答應為馬夫人續長明燈,她才將宅子轉入你的名下。娘雖然沒有問你哪里來的錢去答應她,可想著或許娘每年接一件錦鴻記的活兒來做,應該可以填這個空。今日,這些東西又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這里,已經超乎了娘的接受范圍。今日你不說清楚,娘下午就收拾東西帶你回蜀中。絕不耽擱!”

“娘”柳芙撅著嘴,眼中閃著淚花兒:“芙兒不乖,惹娘生氣了”

沈氏強忍著不讓自己心軟,又道:“當初是你說要和娘回蜀中,咱們守著田宅過清貧的日子。可后來,你件件事情都讓為娘覺得你似乎已經不是你了,以前單純無憂的芙兒好像變得讓娘都有些認不出來了”

說到這兒,沈氏終于還是忍不住,淚水在不經意間已經布滿了整張臉:“娘知道,或許是你父親的事兒刺激了你。可娘真的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害的你年紀小小就開始琢磨這些原本屬于大人才擔心的事兒。為娘不是罵你,更不是怨你,只是心疼你啊!”

沈氏這番話說得柳芙心疼不已,一把上前抱住了她,兩人都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

哭過之后,無論是沈氏還是柳芙心境都平復了不少。

看著女兒通紅的眼睛,沈氏心都要碎了,將她摟在懷里:“是娘不好,你才八歲,做什么事兒還不都是隨著心性來的,哪里會有什么目的,更不可能會和你那個狠心的爹有任何關系。對不起,芙兒,娘是太擔心你了,怕你太小,會被這些東西給誘惑,迷失了本心。”

“娘”柳芙仰著頭,聲音軟軟地好像一只溫順的小白兔:“這些東西并不是‘他’送來的,而是一個名叫文從征的翰林院先生。”

“嗯。”沈氏聽在耳里,雖然覺得有些驚異,但還是耐住了性子,繼續聽女兒的解釋。

于是柳芙老老實實將自己突然起意想要買下九華山地的事兒,還有文從征認了自己為“干孫女兒”的事兒都一股腦都告訴了沈氏:“原本芙兒沒想過文爺爺會真的答應呢,只覺得他一個老人家孤獨的很,買不買地都是后話,實在是覺得文爺爺是個好人,芙兒才會那樣提議的。沒想到,文爺爺竟答應了,送來這些東西,還有這個帖子。”

柳芙將懷中的燙金書帖掏出來遞給了沈氏。

沈氏打開,一字一句地讀了,這才松了口氣:“芙兒,文先生乃是從前朝開始就詩禮傳家的文氏后人。朝野上下都知道文先生剛直不阿的性格,也從不為權勢折腰。他愿意認你為干孫女兒,娘也沒什么不放心的。只是這一切真是你想要的嗎?”

“娘是說,在天泉鎮買地,購宅,認文從征為干爺爺,以后咱們就留在這兒,到底是不是芙兒想要的嗎?”

柳芙眨眨眼,看到沈氏臉色微變,不等她回答,繼續道:“芙兒要的不是這些,要的是母親和芙兒以后快快樂樂的生活在一起,從此不再不受人欺負。回到蜀中或許單純快樂,但京城的這一切始終會是一根刺,刺在母親的心里,也刺在芙兒的心里。芙兒想得清楚明白,只有留下,面對一切的問題,才能解決問題。逃避,永遠不是最好的選擇。”

嘆了口氣,沈氏又將柳芙抱在懷中,眼底深深的惆悵蔓延而來,泄露了心底久久不曾釋懷的心結:“我的芙兒,你長大了,比為娘都懂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