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蘭回去的路上碰到的正往回趕的含巧,都因各自有事,彼此寒暄兩句就分開了。
含巧走了兩步,覺得蹊蹺,又回頭看了一眼,茵蘭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拐角的另一頭。
回到榆萌苑,含巧穿過院堂直接進了西廂房,關門時朝門外左右看了一眼,才小心翼翼地合上門。
“進來吧。”杜熙月聽見外屋窸窸窣窣的聲音說道。
含巧進來,虛坐在炕塌邊的小杌子上,有些稍稍喘氣道:“二姑娘,打聽到了。”
“這么快?”
“嗯,今兒可巧。我剛到西院的路口,就看見平時給二太太捶腿的小丫頭正端了盤果子走過來。那丫頭認識我,過來寒暄了兩句。她告訴我,這棗泥山藥糕二太太的最愛,每天必吃上幾塊。”
杜熙月若有所思應了一聲,又問:“那后來呢?”
含巧接著說:“后來我問她,二太太平時就吃這嗎?她說哪可能,二太太要吃的東西多,不吃的東西也多。我就問,二太太都不吃啥?她說二太太但凡生冷、涼性的東西都吃不得。”
“哦……”杜熙月聽罷,心里一一記下,又想起下午要見二太太的事,便打了個呵欠,說道:“我今兒起早了,有些乏。你去煮水泡杯茶給我,到時再叫醒我。”
含巧應聲,遲疑一下,還是問出了口:“姑娘,我回來時碰見了茵蘭,她是不是來榆萌苑了?”
杜熙月原本沒打算把茵蘭來的事情告訴含巧,就敷衍地“嗯”了一聲。
含巧想起外屋那盆杜鵑花,雖擺放在不起眼的位置,可玫紅色的花瓣開得正艷,花枝伸出柜閣,引人側目。她點點頭笑道:“我就知道茵蘭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斷不會白白收了姑娘的贈禮。”
“是嗎?”杜熙月垂下眸子反問道。
一盒脂粉換一個消息是值得的。不過一個不曾相熟的丫鬟為何要告訴自己那番話,杜熙月在心里不免疑問……
含巧見二姑娘似乎不在聽自己說話,以為她是真乏了,便笑笑應了聲,就退下了。
杜熙月一覺睡到午時三刻,醒來時,身上蓋著薄布衾,感覺暖暖的。她側頭,見含巧正坐在榆木圓桌旁打絡子,桌上放著鮮紅的絳線,便問道:“你在做什么?”
含巧聞聲,抬起頭來,對上杜熙月的惺惺睡眼,含笑道:“我姑媽的一個遠親侄女要婚嫁了,聽說是嫁到京城西北邊的戶家村去。我姑媽多嘴說我也在京城,還在寧坤府里做事,給他們羨慕的。本與我無關的事,家人卻說別掃了人家的面子,非要我送點什么賀禮才好。喏——”
含巧說著,把打了一半的絡子舉起來給杜熙月看看。
杜熙月瞧了眼那纓紅的絡子,打趣道:“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你別枉費了人家。”
“二姑娘你就別打趣我了。”含巧愁眉不展地嘆了口氣,“他們只知外面風光,哪知里面辛苦。前些日子,我那遠親表姐纏著我姑媽非要我在寧坤府給她找個差事,還說自己干個洗衣打水的粗活都行。這話他們相信,我是不信。我那表姐家中雖不富裕,可從小也是嬌養慣了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冬天不沾涼水,夏天怕曬熱陽,來了能做什么。”
杜熙月聽罷,微嘆一聲。
她想,連一個普通尋常百姓之家的女兒都受如此寵愛,她身在風光無限的寧坤府又如何?外人不曾想過有光的地方就有影,那影便是世人看不到的地方。她就處在那種地方。
這樣思來,杜熙月不免黯然。
含巧看著,以為是自己方才嘴無遮攔惹得二姑娘不快,連忙補充道:“不過,我們能跟著二姑娘是我們的福分。姑娘從來沒給過我們苦吃。”
“倒也沒什么,家常話罷了。”杜熙月擺了擺手,寬慰道。
含巧就著岔開話題:“姑娘再瞇會。現在已過了正午,我去提食盒回來,免得去晚了,菜涼了。”
杜熙月聽這話奇怪問道:“屋里就你一人嗎?瑞香呢?”
含巧輕嘆口氣,回道:“瑞香姐從上午出去就沒回來。”
說罷,轉身出去了。
屋內留下杜熙月一個人倚在炕塌上,她又重新閉上眼,兩只手緊緊攥著身上的布衾,心里默念著:一定要把瑞香遣走,一定!
直到吃過午飯,杜熙月還是沒見瑞香回來,她想到下午要去見二太太,若撇下瑞香帶含巧去,西院那些人見了,免不了在背后議論一番。最后以訛傳訛,還不知怎么被人編了瞎話去。
她正尋思著要不要派人去找瑞香回來,就聽見外面有個小丫頭喊道:“二姑娘,二太太讓你未時去趟賬房。”
含巧聽罷,與杜熙月對上一眼,應了聲:“知道了。”
隨即又拿了兩個銅板去打發來傳話的丫頭。
一進來,語氣里有些著急:“二姑娘,瑞香姐還沒回,怎么辦?要不要我出去找找她。”
“慌什么?”杜熙月鎮定自若地說道,心想著,找,去哪里找?這么大個園子哪里都能躲人,怕是找到天黑都找不到,不如再等等……
眼見著離未時越來越近,含巧如坐針氈,也沒了打絡子的心思,一會看看窗外,一會看看窗外。
“走吧。”
臨到關頭杜熙月心情倒平靜下來,該來躲不掉,她帶著含巧出了門。經過南廂房時,她特意看了一眼,南廂房的門窗還是緊閉的。
一路上,杜熙月與含巧并不多話。兩人懷著各自的心思,朝賬房走去。
臨到賬房門口,她倆分別被兩個小丫鬟帶往不同的地方。
杜熙月不忍,還是回頭看了眼與之背向的含巧。
為她帶路的丫頭看見了,含笑道:“二姑娘莫緊張,跟隨主子來的下人都會去偏廳等著。”
這句話倒提醒了杜熙月,也就是說在那個房間含巧會和其他的丫鬟碰面。不過大庭廣眾的,纓歌應該不敢把含巧如何。
正想著,傳來算盤打得“啪啪”作響的聲音,有規律有節奏,如同在數字間穿梭的音符。
杜熙月聽得有些忘神。
“二姑娘,到了。”帶路的丫頭一面笑道,一面掀開門簾。
一進賬房,杜熙月不由打量起來,偌大的房間二十余平。房屋中間被一個六面黃花梨木邊座侍女彩繪圍屏隔開,屏風外六張案臺靠墻并排擺放,以此為界正好延伸至屏風邊,留有一條離門距六尺左右的走道通向里面。而屏風另一頭出口專供三個賬房先生和兩個管事媽媽使用的。
屏風的對面是一長排置頂的木柜子,上面放著寧坤府大大小小支出、收入的賬本,每個賬本脊背上貼著用白紙寫著記錄時間年號日期,每一本的時間都可以連著上一本的。
如此縝密細致,滴水不漏。
二太太確實有當家的能力。杜熙月嘆為觀止。
只可惜二太太出身并不是官宦世家。家祖販茶為生,父親是個極聰明之人,因制茶有方又攀附寧坤府大老爺杜逸,后被皇帝親筆提點為御用茶品,成了貨真價實的皇商。二太太從小隨著父親走南闖北,如男兒般養大,讀書寫字樣樣精通,那算盤打得飛快,十五歲做掌柜,十七歲成了少東家管著華北一帶十五家店面,十八歲嫁到杜家,小半年就接過老太太的手,成了寧坤府的掌家。這期間,大太太連賬房的鑰匙都沒碰過。
所以大太太是何等的屈辱,何等的痛恨二太太,可想而知。
杜熙月每每想到這心里堵得慌,大太太奈何不了二太太,便拿二房的庶女們出氣。她想到之后春分社火那場鬧劇,手心就微微出汗,即便是前世,她還是忘不了那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
她攥緊拳頭,甚至指甲掐進肉里也不覺得疼,只想快點平息內心那種不安。
“母親真是厲害!我方才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哪里不對。”
屏風內傳來四姑娘嬌憨的笑語聲,讓人聽了只覺俏皮可愛。
原來四姑娘一直沒回去是賴在二太太身邊學看賬本,杜熙月心里一緊。
二太太怎么會教一個庶女看賬本……
杜熙月有些措手不及,腦子飛快地轉著,還沒來得及確定個答案,就聽見二太太在里面說:“周媽媽,你看看外面是不是二姑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