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玲單手拎著弩,肩上斜挎著一個雙肩包,在前面一跳一跳輕快地走著,腦后的馬尾,也隨著腳步一蕩一蕩的。
王路拖著腳步跟在后面,一手獸夾,一手砍柴刀,一個塞得鼓鼓的雙肩包端端正正背在身后,包里塞得東西太多,一塊火腿從包口翹了出來,超過了王路的頭頂,直指天空。
離鄞江鎮已經有段距離了,兩人的腳步都放慢了下來,經過一片沙灘時,王路突然停住了腳步:“歇一會兒吧。”
謝玲略一遲疑,點了點頭。
兩人下了沿江公路,就在沙灘邊歇了下來。
謝玲放下了背包,把弩隔在手邊離水較遠的一塊干燥的沙灘上,弩的鋼絲弦要注意防水,這是謝玲以前玩弩時的經驗。接著,謝玲又脫下了鞋子,把腳浸到水里,當感受到江水的清涼時,她輕輕嘆息了一聲。
身后,傳來王路重重把背包放在沙灘上的聲音,接著是砍柴刀和獸夾扔到沙地上的碰撞聲。
謝玲沒有回頭,但她知道王路正在背后注視著她,這不是什么直覺――她就是知道!
兩人間是久久的沉默,只有謝玲的腳有一下沒一下地撩著水,發出輕微的濺水聲。
一時間,似乎這種沉默將永遠的持續下去。
背后,傳來王路慢吞吞的聲音,很平淡,沒什么感情色彩,就象在早點攤對老板娘說,“給我來個煎餅,加兩個雞蛋”,連聲調,都不帶起伏。
“我帶著陳薇和王比安從家里逃出來時,遇到過一個男人,他拿著一支竹竿,想把我們一家坐著的船捅翻,只因為他要獨占一個湖心島;后來,我在這個小鎮上殺喪尸時,又遇上一個女人,她想毒殺我們一家,因為,她想用我們一家人的肉,喂養她已經變成喪尸的兒子。從那時候起,我就發誓,我要殺光每個出現在我面前的活人。”
謝玲的背影一動不動,沒有驚訝,沒有嘆息,沒有憤怒,沒有害怕,只是,她的足,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浸在水中,沒有帶起一絲漣渏。
“當然,這完全是激奮之下的賭氣之語。在這樣的亂世,我們一家三口,就像一葉孤舟,根本無從掌握自己前進的方向。以后會不會遇上更多的活人,遇上的人對我們抱著怎樣的心思,如果對方心懷惡意又該怎么辦,都是無解的答案。”
“不瞞你說,你在崖山上看到的我們一家和和樂樂的生活,只是一種虛假的表像,一個小小鄉鎮的喪尸已經讓我疲于應付,不但我自己差點沒命,還危及陳微和王比安。我需要幫手,需要更多的幸存者,一起對抗喪尸。但是,我又不得不懷著最大的惡意,來揣摸出現在我面前的每一個活人。”
“當我看到你康復下床時,我的第一個想法是,如果這個女人對我們一家心懷歹意,什么時候,才是你殺我們一家的最好的機會。晚上?雖然你能乘陳薇和王比安睡覺時,殺了他們,但肯定對付不了睡在大殿上的我,面對我的憤怒,你只會死得更快。要殺陳薇和王比安,就要先殺我。”
“殺我的最好機會,就是在我和喪尸搏斗時。所以,我特意創造了一個機會,讓你和我一起下山。我只是沒想到,你會主動提出來跟我下山,原本,我已經準備了很多個借口,哪怕你再不愿意,也得帶你下山。”
“當然,我不是沒做準備,我特意挑了你身體剛恢復的時候,又故意借和你絆嘴,而不把武器裝備給你。這樣,即使你想對我下手,我也能在第一時間反擊。”
“進入鎮里后,為了試探你,我制造了無數個‘機會’,還記得那只天窗下躺在床上的喪尸嗎?我故意站在玻璃天窗邊,只要你伸手推我一把,我就會踩碎天窗掉下去――當然,你不知道的是,我早已經做好準備,只要一出手,就能捉住你的腳,把你也拖下樓。然后,我會把你扔給喪尸,而自己借喪尸吃你時,用砍柴刀砍死它。”
“就連被你取走弩箭,差點把箭射光,也是一次試探,那其實是你殺我的最好的機會,我故意坐在你前面,你只要一扣鈑機,我就死定了。當然,這同樣是個陷阱,我坐得離你很近,如果你真有把弩瞄準我的動作,我只要頭一偏就能讓開,隨之而來的,就是我對你的一刀。只是我沒想到的是,你的弩射得這樣好,讓我在忘乎所以之下,差點忘了箭只有限這碼事。”
“一路上我裝瘋賣傻半癡半癲,時不時用言語挑逗你,就是想讓你在失態之下暴露出自己的真情緒。”
謝玲的腳又重新在江水里晃蕩起來,驚起了一群悄悄圍著她的光腳打轉的柳條魚。
“我千算萬算就是想弄明白,你對我們一家,到底打著什么樣的心思。我千算萬算沒有弄明白的是,一場原本想演演戲的打怪殺喪尸秀,最后成了一場真正的戰斗,一場和你肩并肩的同生共死的搏命之戰。”
“如果說,這次下山,我原本是想進行一次考核的話,我現在都不知道,誰是考官,誰是考生,考試的結果,又是什么。”
兩人之間又沉默下來。
不知又過了多久,謝玲摘下了綁著馬尾的蘆葦條,讓長長的發絲垂在臉頰兩側。
輕輕的,江面上隨風傳來她的話語:“我和同學們為了躲避喪尸藏在小山村里時,有的女生整天哭喪著臉畏畏縮縮的,為了求生,對著她的男生卑躬屈膝,但就是這樣,也動不動就挨打,有的女生則百般逢迎,無論對方提出什么過份的要求,她都愿意去做,甚至不知從哪里找出一件中學生的校服,穿在身上,嗲著嗓子,學小女生說話,你知道嗎,這還真管用,那個男生,真的對她溫柔了一點,當然,只是一點點。”
“我在崖山上醒來時,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不明白,你們為什么要救我,是需要我做什么事,還是,需要我這個人。”
“我把自己打扮成一個不懂世事的無知少女,借此觀察你們一家。我很快發現,這個家中,只有你,才真正掌握著對我的生殺大權。王比安,他只是以一個孩子的純真,歡迎我這個漂亮的姐姐,而你的妻子陳薇,雖然對我關懷備致,但那只是出于一個女人天生的善良,可是我明白,只要你說一句話,她眼也不會眨一下,就會把我趕下山。在她眼中,孩子和丈夫,永遠是第一位的。”
“我想要活下去,必須取得你的信任,必須讓你知道,我有用。”
“就算是你不提下山的事,我也會想方設法把話題轉到這上面。我相信自己的實力,這,并不是我第一次面對喪尸。我會用自己的行動告訴你,把我留下來,讓我活命,是值得的。”
“你知道嗎?一路上,我有意無意挑逗著你,故意裝出小女生的嗲樣子,我知道,很多男人都吃這一套。甚至,我想過,如果你帶著我下山,只是為了避開陳薇和王比安的眼,找個僻靜的地方,想侵犯我,我、我也認了。只要你覺得我還有用,只要你愿意給我一口飯吃,讓我有一個安身之地。”
謝玲的背后,王路的呼吸聲,突然粗重了幾分。
謝玲的聲音,依然輕輕地飄過來:“可是我發現,你雖然嘴巴花花,還時不時動手動腳沾點小便宜,但眼神里,根本沒有那種想‘要我’的欲望。我不是個孩子,我懂男人的那種眼神,甚至,是他們身上的、生理的變化。”
“你不知道當我發現這個情況時,我有多害怕。我害怕你不需要我,我害怕你會就此扔下我就走。”
“當我射殺第一只喪尸時,看到你那異樣的眼神,我終于知道了,你需要我的是什么。”
“只要我站在你身邊戰斗,我就是你需要的,我才是你不會放棄的。”
“你不知道,當我知道這一點時,我有多開心。以前,在別的男人眼里,我只是個被他們下半身需要的漂亮女孩子,當他們玩膩了,或者有了新的目標時,就會把我一腳踢開。只有你,需要的,是我的戰斗。只要我還在射弩,你就會和我肩并肩站在一起。”
“我拼命表現自己,用更多的喪尸尸體向你證明,留下我,是值得的。”
“我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我起初只是想表功的所作所為,最后成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戰斗。你知道嗎,當我從二樓跳下來時,我想的居然不是‘那個男人有沒有看見我這樣拼命’,而是‘快去殺死喪尸,快一點再快一點’。”
“如果說,我隨著你下山時,希望你會‘需要’我,那么現在,我發現,其實是我需要你,需要你的一家。讓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無論夜有多深,有一個家的門,還會為我留著。讓我知道,當我需要時,你會為我去流血,去拼命。因為不拼命,你和我,都會死。”
又是良久的沉默。
突然,王路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子:“走吧,回家啰。”
謝玲從江水里抽回腳,穿上鞋子:“等我一下。”
片刻后,兩人整理好裝備,重新上路,向不遠處的崖山走去。
鄞江泊泊流過,似乎兩人在江邊的對話,從來未曾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