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醫

第3章

顧念睡了個午覺,收拾了一番,重新回到大路上繼續走,邊走邊祈禱能到達第一個村子,好讓她能借宿一晚。

大概是老天憐惜,身后漸漸上來一輛農用騾車,趕車的是個大爺,經過顧念身邊時,兩人對望了一眼,不等顧念說話,大爺就拉住了韁繩,“小哥是不是要搭車?”

“要要,謝謝大爺。”顧念喜極,噌地一下跳上后座,車廂地板上還粘著幾片爛菜葉。

老大爺一抖韁繩,騾車重新上路,顧念擦了一把頭上的熱汗,抿了幾口涼水,又和車夫攀談起來。

“大爺怎么稱呼啊?住哪個村子啊?還有多遠啊?方不方便借宿一宿啊?”

那老大爺爽快地哈哈一笑,“村里小輩都叫我老王叔,小哥也這么叫我吧。小哥是頭一次出遠門吧?”

顧念沒想到這么快就被人看穿,不好意思地笑笑,“是,老王叔,我這是頭一回出遠門。不懂規矩,大爺別見笑。”

“看你走路就知道了,走那么慢,一看就是對路不熟,照你那樣走下去,天黑了都到不了第一個村子。你怎么出發得這么晚啊?要是早上早點走,年輕后生的速度,怎么著也能到更遠一點的李村了。”

顧念腦門上差點瀑布汗,心里欲哭無淚,不是她走得慢,實在是這副身體拖累走不快。

“大爺,這不都是在城里多耽誤了時間么。”

“唉……”老王叔沉默片刻,輕嘆了一口氣,“柳大夫是好人啊,他家的外傷藥便宜又好用,可惜了。誰造的這天大的孽喲。”顧念的隨口一說,讓老大爺想到了今天城里的一件大事。

顧念喉頭一哽,“官府這不正查么,會有結果的。”

“只怕這種案子官府也查不下去,聽人說,柳大夫一家都死光了,傷口干凈利落,一看就是行家干的。縣里破個偷雞摸狗的小案子可以,這種大案子,多少年都難碰到一個。沒有人證,沒有線索,上哪找兇手去。”

“說的也是。太造孽了。”

老王叔又是輕嘆口氣,然后專心趕車,載著顧念回到他所住的王村。

王村是距離七步縣最近的村子,仍屬于近郊范圍,在村里借宿的客人多數是從三江府方向來的,極少有從七步縣出發的,除非是徒步的老弱婦孺。

好在縣里今天出大事的消息也傳到了這里,樸實的村民們就沒懷疑顧念一個大小伙子怎么腳力那么差勁,老王叔一家人熱情地將人讓到屋里,端茶倒水,還收拾了小孫子的臥室給顧念做客房。

村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才剛一更時間,晚飯就上了桌,一大家子人圍桌而坐,走了一天,顧念也實在累得慌,捧著飯碗吃得很香。

吃過飯收拾了一番,就張羅洗漱睡覺,沒等顧念提要求,王家大媳婦就主動給客人送來一盆熱水泡腳,讓她感激不已。

當整個村子都一片寂靜,顧念徹底沉浸在夢鄉的時候,送信的衙役才終于趕到了三江府的城門前。

城樓上的官兵大聲喝住,問來者何人。

底下勒住馬匹,高聲回應,“七步縣緊急公文。滅門案。”

官兵大驚,馬上開城門,衙役驅馬進城,走出門洞子,外面已有一群打著火把和燈籠的官兵牽著三匹馬在等著他。

衙役換掉身下疲憊不堪吐白沫的坐騎,兩位打燈籠的官兵也一道上馬,領他前往三江府衙。

在大門外一聲通報,值守的衙役們立刻大開大門,領著七步縣衙役步入大堂,叫里面的值班衙役速去后面請師爺。

師爺匆匆趕到前面,接過公文掃了兩眼,一連串的吩咐下去,首先叫人去外面把與同僚應酬的府臺大人請回來;二是請信使下去休息吃飯一會兒還要他匯報詳情;三一個,再派人即刻通知柳家古家和程家到衙門議事,并謹慎囑咐不可以先說漏嘴。

衙役們得令,分別散去。

大晚上的,衙役突然上門說衙門有請,三家人都一頭霧水,但還是趕緊收拾了一番,陸續出門。

柳青泉出事,通知的當然是他的父親柳三,柳三四個孩子只有柳青泉這一個兒子,因此他帶上了長房長侄孫柳中賢陪自己走這一趟。聚興順鏢局那邊,來的是古一虎和兒子古劍心。程家來的是大舅哥程家秉。

也就是說,柳三是一輩,古一虎和程家秉是一輩,柳中賢和古劍心是一輩。

師爺安排了一間花廳,三家人先后腳到達,陸續被迎進去休息奉茶,互相見禮問候,長輩們分別落座,晚輩們身后侍立。

屋子里只有他們三家五口人,衙門里的人一個都不見,衙役奉了茶后就退到了門外,沒人進來跟他們說是為了什么事。

五人閑話了一番家常,都不知道這是所為何事,好一會兒后,府臺大人才在師爺的陪同下跨進室內,身后還跟著七步縣的那個信使。

眾人趕緊起身行禮,一番客套寒暄后,府臺在上座落座,底下人等才又重新坐了。

柳程古三家都是本地鄉紳大戶,一年到頭衙門上下沒少收他們的孝敬,平日里官府也要委任他們教化百姓,互相來往頻繁都是老交情了,可今晚在應酬的席面上冷不妨地收到一條驚人消息,讓府臺大人這會兒一時也難以啟齒述說實情。

花廳里一時無人說話,氣氛有些尷尬和沉重。

古一虎察言觀色,發現府臺大人和師爺的眼神老是往柳三那邊瞟,猜想可能主要是為了柳家什么事,但他也想不通為什么又要把他和程家人一塊叫來。

古一虎向柳三扔了幾個眼色,柳三會意接下,向府臺大人拱了拱手,“大人,這么晚叫了大家來,到底所為何事,懇請大人明示。”

柳三一開口,其他人也跟著附和。

府臺大人只好放下手里的杯子,指了指站在一旁的信使,“這是趕了一天路,從七步縣來的衙役。”

七步縣能和柳古程三家聯系起來的只有柳記醫館的柳青泉一家人,府臺大人這句話出口,底下五人一起吃驚地站了起來。

“大人,莫不是我叔叔一家出什么事了?”柳中賢第一個急道。

府臺大人看著年紀跟自己親爹差不多大的柳三,實在不忍,眼神一瞟,他的師爺勇敢地站了出來。

但師爺也沒說話,轉頭把信使給頂了出來,“還是讓他來說詳情吧。”

可憐的七步縣衙役,看著快要把自己吞了的三家人,抹了一把額頭上沁出來的汗珠,吞吞吐吐地開口,“今早剛過五更,七步縣衙收到報案,柳記醫館發生滅門慘案,全家上下,無一活口。”

“什么?!”底下一片難以置信的驚呼。

柳三一聲未吭,眼睛直接一閉,身子軟了下去。

“三叔公!”柳中賢沖上去托住柳三的腰。

“快去看看你三爺爺!”古一虎推了兒子一把,古劍心兩步抄上來,與柳中賢合力,把柳三扶到椅子上坐穩。

師爺這時也趕過來,先摸了摸柳三的脈搏,又掐他人中,這才將人重新喚醒。

柳三睜開眼,茫然地望著圍繞自己的人群,過了一會兒才真正醒過神來,掙扎著又要站起來,眾人忙攔著,讓他好好坐著。

柳三拉著師爺的袖管,聲音發顫,“大人,我兒一家,真的都沒了?”

“都沒了。信使出發的時候,所有的遺體都已經交由仵作驗尸了。”師爺摸著柳三的手腕低聲答道。

柳三頓時老淚縱橫,哀號慟哭,“我兒!”

其他親屬一樣悲從中來,抹淚不止,花廳里的氣氛頓時凝重沉滯。

古一虎最先冷靜下來,他擦擦眼睛,轉向一直沒吭聲的府臺大人,“大人,這案子可有疑點?”

府臺大人點點頭,“疑點肯定有,但信使出發的時候,七步縣令還正在勘驗現場,更多的詳情本府也不清楚,本府正打算明天派人過去看看。滅門案一向是重案中的重案,本府一定會全力督破此案。”

“這種案子一般歹人做不出來,請大人準許草民明日隨衙役們一同出發。”

“總鏢頭能助一臂之力的話當然最好。”

“中賢,明日你也去。”柳三一手擦著眼睛,一手去拉自己侄孫。

“好,三叔公,我去。”柳中賢一口答應。

“柳叔,此去七步縣,騎馬要整整一天,還是讓中賢侄兒乘車前往吧。我明日帶劍心先走一步,看看現場。”古一虎沒別的意思,他只是覺得從來沒吃過苦的少爺崽兒,哪里吃得消在馬背上顛簸一天的辛苦。

“青泉是我兒子,我年紀大了,走不動了,中賢替我去,一定要去。一虎,咱倆家到頭來還是沒緣分,我可憐的孫女兒哇……”說著,柳三又哭了起來。

古一虎看著自己兒子,鼻子也跟著酸了。

“三叔公,古叔叔,你們都別爭了。古叔叔,我明早跟你們一道出發,但我家沒馬,就有勞古叔叔替我備匹好馬了。”

“好說,鏢局好馬有的是,明日一早在城門口會合,城門一開咱們就走。”

“那我家就負責備車和薄棺吧,你們肯定要在七步縣呆上幾日,我帶人駕車慢慢走,咱們就在縣里會合。”程家秉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身為大舅哥,他不能不說一句話。

“好,家秉,這就由你負責了,早一日接回來,也好早一日入土為安,這天氣漸熱,遺體不好保存。”柳三再次擦干眼淚,在侄孫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向府臺大人告罪。

“多謝大人轉告我等噩耗,請原諒我等剛才的失態,實屬情不自禁。”

“無妨無妨,人之常情,還請諸位節哀順變。時間不早了,你們趕緊回去安排吧,明日要趕路一天,會很辛苦。”

“謝大人,我等告退。”

在柳三的帶領下,五人退出花廳,一起出了衙門大門,再次約了明早見面的時間,然后各自上車上馬,回家準備。

不到半個時辰,柳宅和程宅的二門上分別敲響了四聲云板,下人們內外飛奔傳遞消息,沒多久,各個內院就傳出來隱隱約約的哭聲,所有人都從床上爬起來,上下張羅,換掉為辦喜事而準備的各事物件,換上喪事的行頭。

柳三老太太本是在家忐忑不安的等著丈夫的消息,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個晴天霹靂,當時就跟柳三在衙門花廳里的反應一樣,一下子人就厥了過去,底下丫頭婆子們一通忙,才好不容易把人又喚醒過來,醒來就哭個不停,其他各房的女眷們這時都陸續趕來,見她哭成這樣,擔心老太太身體受不了,當家的長房媳婦柳中賢的妻子柳大少奶奶趕忙打發人去請大夫來陪著。

想到自己子女四個只有一個兒子,辛苦學醫有了點出息,跟大鏢局的古家訂下了姻親,未來孫女婿看上去也是個伶俐可愛的,眼看著到夏季就要辦喜事了,家里什么都準備好了,這一轉眼,什么都沒了。

想得心痛,悲從心起,老太太不禁哭得肝腸寸斷,其他各房女眷和丫頭婆子們一起陪著垂淚,這一夜柳家無人入睡。

同樣一晚上沒睡覺的還有程家,連夜派人去自家庫房調集大車,搜羅城里所有棺材鋪子的薄木棺材。作為外家,他們能做的也就是出這點人力財力,把遺體從七步縣接回來而已,算是他們的一份心意。

古一虎和古劍心回到家里把事情都吩咐下去后倒是抓緊時間好好睡了一覺,四更就起來梳洗吃飯,古夫人帶著丫頭們給父子倆收拾好了行李,底下兄弟從馬廄里牽出喂飽了水糧的幾匹大馬。

時間差不多了,古一虎交待了手下幾位大鏢頭鏢局里的瑣碎事,然后父子倆帶著幾個長隨走了。

在城門口等了沒多久,衙役們和柳中賢都分別到了,柳中賢身背個包袱在小廝的護送下獨自一人乘車前來。幾方互相見禮后,閑話了幾句,程家秉也帶著他的車隊趕來了,一溜排開的大車板上放著兩三個數量不等的薄木棺材,吸引了附近不少同樣等著出城的百姓的圍觀和竊竊私語。

等到鐘樓上晨鐘響起,城門大開,這一行人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魚貫出城,向著七步縣急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