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小夫妻的荒唐,自不足為外人道哉,王弗尷尬的輕咳一聲,岔開話題道:“這園子美極了,不過有件事很奇怪,咱們眉山的荷花,早開了一個月了,這池塘里的荷花怎么光長葉不開花?”
“時侯沒到。”陳恪道:“這里畢竟是北方,跟品種也有關系。”
“不過這種荷花開了很漂亮,是那種樓子花。”蘇軾笑著環視花園道:“這園子氣脈充足,到時候開花一定好看。”說著笑道:“等花期到了,咱們辦個賞荷宴,把酒看菡萏,也是一樁美事。”
“那是必須的。”陳恪笑道:“不過說起荷花來,最近有篇《愛蓮說》,盛行京中,不知你們聽說過么?”
“沒有。”蘇軾搖頭道:“蜀中西陲,畢竟還是閉塞了。”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陳恪便笑著清吟道:“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后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好清雅的文字,好高潔的君子!”蘇軾贊道:“不知作此文者,乃何人也?”
“此人名喚周敦頤,號濂溪先生。”陳恪道。
“沒聽說過。”蘇軾搖頭道。
陳恪心說,也不知是大蘇孤陋寡聞,還是老周名聲不響,堂堂道學開山祖師,居然還無法天下聞名。便笑道:“他的學生叫程伯淳。”
“程圣人啊。”蘇軾恍然道:“原來是教出兩位圣人的老圣人。”
“正是,”陳恪頷首笑道:“老周和程家兄弟,這二年賣力宣講道學。著實有些影響力了。”
“還是王公新學更勝一籌吧。”蘇轍插話道:“最近我都聽得耳朵生繭。”
“你倆對新學怎么看?”陳恪問道。
“其實原先還好,博采眾長,糠粃百家之陳跡。令人耳目一新。其長處不少,”蘇軾緩緩道:“但最近一味重孟輕孔,頗有些穿鑿附會、強人同己。望之不類善學。”
“他前年上的《萬言書》你看過么?”
“去歲在龍陵州老先生那里看過。”
“龍老先生回鄉了?”陳忱問道。
“是。”蘇軾頗為自得道:“老先生耄耋之年,歸鄉頤養,竟聞區區賤名,特蒙召見,數日長談,受益良多哇。”
“子瞻真是好運氣。”陳二郎羨慕道:“我們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拜見陵州先生……”
要說這個年代,至少到目前為止,眉州乃至四川學問最大的,不是三蘇更不是陳恪。而是個叫龍昌期的老先生。他也是眉州人,算陳恪他們的爺爺輩,學問廣博、無所不精。一個多甲子來,老先生游遍天下,講學無數。桃李芬芳……號稱大宋第一智者的文彥博,都是他的學生。
“有,老先生受朝廷邀請,不日即將抵京。”陳恪道:“是趙宗實向朝廷大力推薦的。”
“到時候,可要一觀老先生的風采。”陳忱悠然神往道。
“會有機會的。”陳恪心中冷笑,文彥博被踢出京去還不老實。唯恐將來被新君遺忘了,要效仿張良計,搬他老師到京城給趙宗實助陣!他把話題轉回來道:“還沒說,你們怎么看那《萬言書》呢。”
蘇家兄弟對視一眼,還是蘇軾開口道:“那《萬言書》我看了很多遍,也和子由討論過許多遍了,確實激動人心。我倆完全同意‘除時弊’、‘抑兼并’、‘便趨農’、‘強兵富國’這些大目標。”頓一下,話鋒一轉道:“不過,有道是‘智者所圖,貴在無跡’,王介甫卻主張‘暴雨急風,聲勢奪人’……就算大宋朝已是沉疴在身,也應當培元固本、徐徐調治,驟然用虎狼之藥的話,只怕會事與愿違。”
“不過也不排除,王介甫是故意發驚人之聲,”蘇轍輕聲道:“也許真讓他放手去做的時候,還是會‘見之明而策之熟’、先定其規模而后從事的。”
“不錯。”蘇軾點頭道:“如果朝廷真得死氣沉沉,亟待振作,正需要王介甫這股闖勁兒,來攪一攪這池渾水!”
“呵呵……”陳恪微笑點頭,他發現,和他們討論這個問題,有些嫌早了。就算他們是二蘇,此刻也只在仕途起點上,正是滿懷憧憬之際,覺著世界無比美好。不會對王介甫的那套,產生多大共鳴。
其實陳恪今天是帶著任務來的,趙宗績對聞名天下的‘三蘇’很感興趣,希望他能把他們拉過來。但他現在覺著,那樣似乎對雙方,都沒什么好處……還是讓兩位大舅哥置身事外,自然成長吧。
“一見面就談國家大事,”小妹蘭心蕙質,見有些冷場,便笑道:“卻把我們小女子都晾在一邊了。”
“對對,只談風月,不談政治。”陳恪笑道。
“說起風月來,”蘇軾何其聰明?他哪里不知,陳恪方才話里有話。但以兩人的關系,既然不明說,他也就裝糊涂,笑道:“小妹,你夫婿可曾是汴京城的風月班頭。”
“都是前塵舊事了。”陳恪尷尬笑笑,還擊道:“你將是下一任,信不信?”
“承你吉言……”蘇軾得意的笑起來。
陳家兄弟在蘇家待了大半天,約摸著蘇洵快要回來,便從后門溜掉了。
回家的路上,陳恪看到大街上有奇景上演。只見一些彪形大漢,在扯著嗓門大喊:“跟我們跟我們,一天二百文,袖手高坐、包吃包住啊!”
“跟我們,跟我們,一天三百文,啥也不干,包吃包住送禮物啊!”
隨著這些吆喝聲,大街上的懶漢閑人,潑皮無賴,全都圍了上去,里三層外三層。當然,哪家開價高,哪家跟前人就多。還有人尚不滿意道:“人家前街上,都出到三天一千文了。”
這么高的價碼,還啥都不用干,這等好事從沒聽說,陳忱笑道:“到底哪里招伙計,如此慷慨?”
“去看看。”陳恪讓車停下,下車和二郎湊了上去。
“這位老丈。”他看著擠進去太費勁,便問外圍一個看熱鬧的老頭道:“他們說的是真的么?啥也不干,一天就能掙幾百文?”
“是真的。”那老頭看樣子得七八十歲,拄著杖道:“要不是他們嫌我太老,我也去了。唉,六十多的都不嫌老,我才七十歲就嫌。”
“這到底是哪里招工?”陳忱好奇問道:“怎么也沒見他們打出旗號來,莫不是拐子吧?”
“拐子拐臭男人作甚?”老頭笑道:“不用擔心,他們是禁軍來招人的。”
“原來是禁軍征兵。”陳恪奇道:“怎么沒穿軍裝的,也沒有穿官服的?”
“不是正常招兵,”老頭道:“臨時湊數的。”
“原來是臨時的啊……”陳恪大失所望道。
“不然呢。”老頭笑道:“天天拿幾百文白養你,誰也養不起啊。”說著壓低聲音道:“不過也別擔心,這種事是一回兩回了,但凡上頭要點校,禁軍就全家出動,到營里湊數。若還不夠,就像現在這樣,到大街上拉人。”
“拉人湊數么?”陳恪問道。
“是。”
“不怕露餡?”陳恪瞪大眼道:“咱又沒當過兵,萬一露了馬腳,豈不坐蠟?”
“后生,看你這打扮,不像是缺錢的啊?”老者奇怪的看他一眼:“你也想報名?”
“總花家里錢,心里不痛快。”陳恪笑道:“若有這袖手高坐,便能來錢的營生,我也想報個名。”說著不好意思道:“就怕給家里老人惹禍。”
“放心。”老漢沒疑問了,笑道:“各廂禁軍的兵爺們,早就有成法應付點校大員了。”頓一下,他伸出枯瘦的手指道:“當然,首先得要打點到位,該塞的包袱塞足了,才能說別的。然后,就雇咱們老百姓套上軍服,拿著家伙,到營里站班充數。”
“要是點校大員還要勘驗士兵操練,豈不露了餡?”
“這也好辦,營里總還有正經當兵的。到時候讓他們出來,給表演一下就行。其實禁軍里有的是能人,老漢見過他們騎馬射箭、刀槍對練,好看煞人。”老頭笑道“而且每次點校,都有一個特別的節目——有人爬桿,爬數丈高的大旗桿。渾身脫得光溜溜的,玩各種花樣,最后摘下桿頂的彩球,畢恭畢敬呈給點校大員,大員的嘴馬上就樂得合不上了,保準能過關。”這個節目,暗示了什么,誰都明白:“每次點校都是這樣,一些專門表演的,一些專門站樁的,看的也裝糊涂,大家合著伙,就把這段給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