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千氈帳、數萬牧人,僅僅是扎營就持續了兩天半的時間。
第三天下午,默啜的汗帳才姍姍趕到,巨大的汗帳一直扎到傍晚才完成,當可汗的大旗豎立起來時,天色已一片昏暗。
里里外外的人還在忙碌著,可汗的寢帳里安設了一張堆滿了絲絨的大床,旁邊要構筑取暖的爐灶,可汗眾多的妻子們也在指揮著奴隸安排著她們自己寢帳里的一切。
汗帳分為前后兩部分,前一部分作為議事大廳,這一部分已經完成了,不管是外部的搭設,還是內部的建筑。
汗帳有三分之二埋在地下,地下掘了一個大坑,為了防止松軟的沙壁坍塌,周圍和地面還鋪上了一層羊糞,它除了固定墻壁的作用,還能大幅提高帳內的溫度。
在完成這一切后,汗帳才搭建起來,四周掛上既有裝飾效果又能隔寒保暖的掛毯,地上鋪上松軟的毛毯,汗帳只露出地面不過一人高的高度,帳頂同樣鋪滿了羊糞,因此一進帳中,與帳外的奇寒簡直如同兩個世界,溫暖如春。
默啜穿著松軟的袍子,盤膝坐在案幾前。
穆恩、朱圖、契比克力、蘇牧木等幾位重要頭領不知何時已從自己的部落趕來,分別坐在他的左右。
“嘩啦!”
后帳傳出一聲器皿碎裂的聲音,然后便是一陣呼嘯的鞭笞和痛苦的央求哀告,可敦鞭笞著、怒罵著、咆哮著,有個笨手笨腳的奴隸打碎了她的東西,從她斥罵的話語來看,應該是把她的夜壺打碎了。
默啜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他早習慣了在各種嘈雜混亂的環境下專注于自己的事情。
契比克力帶來了他的斥侯,自從接到默啜可汗的命令,他就以最快的速度派了人潛入河北道。
“小人到了河北道后,認真打探了許久,所經過的城池都很安定,所有的城池照常開關城門,并沒有閉城嚴禁出入,只是為了提防契丹探子,加強了盤問和檢查,幸好小人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又有從邊軍那兒高價買來的‘過所’,所以沒有引起他們的疑心。”
默啜無心聽他如何辛苦、如何冒險,截斷他的話問道:“可有契丹人的消息?”
那斥侯道:“李盡忠之死,在河北已是盡人皆知,哪怕是一個街頭玩耍的小兒,你若問他,他都知道李盡忠死在李多祚大將軍之手,是在馬城之戰中矢而亡的。契丹人的確在馬城大敗,據說死了三萬余眾……”
默啜眉頭一挑,道:“據說?”
斥侯苦笑道:“是!小人不可能穿過層層防線趕到馬城了,的確是聽人說的,不過小人一連走過三個城池,城中百姓都是這么說的。另外,小人還在其中兩座城中看到了大批契丹俘虜,加起來至少有六七千人。”
穆恩撫著胡須,沉吟道:“契丹人驍勇,且俱是騎兵,生擒不易。而且他們兩次重挫周軍,雙方仇深似海,一旦打了勝仗,周軍是不大會要俘虜的,殺俘是很正常的事。這種情況下若有六七千名俘虜,那么傷亡過半就是可信的!”
默啜點點頭,垂下目光思索片刻,又揚眸問道:“你說……如果去馬城一帶,需要越過層層防線,又是怎么回事?”
斥侯道:“小人扮成鐵器販子,要雇人往千金冶交易,結果那些車馬行都告訴我,現在根本過不去,周軍已經布下層層防線,把契丹人團團圍困起來。小人不放心,特意試了試,結果往東只走出兩百多里,便再也難以寸進,有‘過所’在手也不成。
小人靈機一動,買了些酒食,請那設卡的小校吃酒,詢問他何時才能往千金冶做生意,他告訴我,武攸宜的北路軍已推進到盧龍山、石城一線,婁師德推進到玉田一帶,而沙叱忠義則陳兵于雍奴、黃莊洼一線。
他告訴我不用著急,契凡人隨時可以被殲滅,只是天寒地凍,守則容易,如果進逼,容易讓契丹人借機突圍,因此現在只能穩扎穩扎,層層推進,最遲開春以前,契丹人必定覆滅!”
默啜“啪啪”地三擊掌,喚出一個侍衛,沉聲道:“去后面告訴可敦,速把我珍藏的河北道地圖取來!”
聽著后面絲毫不減的叫罵聲和鞭笞聲,默啜又一皺眉:“把那個笨手笨腳的奴隸處死就是了,不要影響本可汗議事!”
侍衛連忙答應著退下。
武周一方基本上沒有突厥人的地圖,他們的部落平均半個月轉一次場,根本沒有定居地,地理上也沒有什么可以作為標志的地形地貌,費盡氣力繪制的地圖都沒有一個半吊子的向導管用。
而突厥人則不然,對他們而言,漢人的山川、道路、城池,都是固定的,千百年來一直不變,河流也很少改道,漢人地區的地圖對他們才是真的有用,雖然他們的地圖和李多祚的地圖一樣簡陋,不過還是標注了明顯的山川河流以及城市的名字。
羊皮地圖很快取來了,后帳也停止了鞭笞打罵和叫饒的聲音。
地圖攤在案上,默啜仔細地看了一陣,道:“李多祚本人應該還在馬城、千金冶一帶!武攸宜的大軍到了石城,婁師德到了玉田、沙叱忠義陳兵于雍奴、黃莊洼……”
他攤開地圖的時候,穆恩和契比克力等人就擠到了他身邊一起看著,這時蕭牧木伸出粗大的手指,在地圖上一圈,沉聲道:“三面重兵,一面大海,四周只有湖泊、山巒,沒有一座大城,契丹人被困死在這里了。”
塞爾柱道:“如此看來,契丹使者說了假話,他們是想要我們兵出河北,利用我們為他解圍!”
默啜臉色陰晴不定,思忖半晌,問道:“還有一個武懿宗,他手中有十萬大軍,他在哪里?”
斥侯道:“武懿宗陳兵于懷安、涿鹿、飛狐一線。”
默啜一低頭,馬上就在地圖上找到了這幾處地方,因為他上一次兵出河北時,就是從懷安和飛狐兩地分兵襲入的,所以對這里的位置尤其熟悉。
默啜冷笑起來:“唐人對我們不放心吶,擺了十萬兵在這里,防止我們趁火打劫!”
十萬周軍,如果是打野戰的話,并不放在默啜眼里,不過要是守城,那就令人頭痛的很了。雖說武懿宗這位騎豬將軍是主帥,他的逃跑主義早已名揚在外,但是如果武懿宗得到了大周皇帝的死命令,堅決不許他再退,那么憑這十萬人守城,默啜可沒有把握打下來。
朱圖道:“另一方面也說明,他們用來圍剿契丹人的兵力已經足夠了,所以武懿宗這十萬人才擺在這里作為預備隊,向西可拒我入侵,向東可隨時赴援!”
默啜緩緩地點了點頭。
塞爾柱迫不及待地道:“可汗,那我們該怎么辦?”
默啜微微瞇起了眼睛,悠悠地道:“明日,召契丹和周人的使者到我的汗帳來,你們也來,商議出兵!”
“啊!”
一聲凄厲的慘叫從帳外傳來,那個不幸打破了突厥皇后尿壺的可憐蟲,在寒風中咽了氣……
翌日一早,楊帆看到可汗的大旗揚起,馬上就來求見了。
默啜正在用早餐,聽說武周使者主動求見,頗有些詫異,忙叫人把楊帆喚進來一問,楊帆義正辭嚴地譴責了一番默啜拖延執行承諾的態度,順道兒抱怨了一番他們的飲食和住宿條件太差,實在叫人吃不消一類的話,最后堅決要求默啜馬上派人護送他們返回河北道,他們受夠了!
默啜笑容滿面地道:“貴使不要急,調兵遣將,需要時間嘛。你們中原人調動一次兵馬,快則半月一月,慢則三個月半年,我草原上的健兒縱然拖累較少,又不需要大量的補給,也不可能說走就走!
本可汗這些天一直在做準備,馬上就可以發兵了。呵呵,一會兒本可汗就要召集各部首領在此議事,他們都已奉本可汗之命趕到了,貴使介時不妨旁聽一下!”
默啜說到這里,忽然話題一轉,道:“對了!契丹人也派了使者來,所言與你頗有不同啊,一會兒,你們不妨當堂對質,非如此,是不足以說服我的族人出兵的!”
默啜說這句話時,瞬也不瞬地盯著楊帆,觀察著他的神情變化。
楊帆面不改色,毫不客氣地道:“可汗的試探很沒意思!這次你們的部落轉場,尋找冬窩子的時候,曾有一批人瘋了似的跑來向我們挑釁,那時我們就知道契丹人也派了人來,這件事相信你的部下不會不稟報于你。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有什么好對質的?契丹人是我們朝廷的附庸,是叛逆,可汗如今已與我朝和親結盟,應該斬殺契丹使者,表明自己的立場,而不是讓他來跟我們對什么質,他們沒資格!
還有,無論可汗是否決定發兵,我們都打算回去了!沒有貴國,我們一樣能消滅他們,雖然要困死他們需要耗費更多的錢糧,不過我們還耗得起!貴國各部首領如果不愿發兵,那么可汗也不要勉強,如此一再試探,無趣的很!”
默啜笑容可掬地道:“不不不,本可汗當然是相信你們的!否則豈會同意發兵呢?契丹人的謊言,本可汗其實早就看破了,一會兒召集各部首領的時候,我會替你們說明此事的。哈哈哈,貴使還沒有用早餐吧,來來來,不妨與本可汗一起用膳!”
默啜吩咐人在旁邊的矮幾上為楊帆端上一份與自己一樣的早餐,楊帆滿臉不愉,不情不愿地走過去,在貴客的位置上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