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傳

第一百零二章 海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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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番準備,朝廷選定洪熙元年六月二十七日為吉日,這一天朱瞻基在皇城舉行了盛大的登基典禮,即位為大明王朝第四代君王,次年改號宣德。奉天殿中奏中和韶樂,文武千官跪在丹墀下御路兩旁,向新皇的儀仗隊參拜。儀仗隊手執旌、旗、傘、蓋、斧、鉞、戟等物,浩浩蕩蕩又慢又穩地前行顯示威嚴。

禮儀的形式只有少數人看到,真正關系天下很多人的是即位詔書。很許多即位詔書一樣,開頭就是大赦天下,“一自洪熙元年六月十二日昧爽以前,至去年八月十五日以后,官吏軍民人等有犯,除謀反大逆謀叛、子孫謀殺及毀罵祖父母父母、妻妾殺夫、奴婢殺主、謀故殺人、蠱毒魘魅毒藥殺人、強盜不赦外,其余已發覺、未發覺、已結正、未結正,罪無大小,咸赦除之。敢有赦以前事相結告者,以其罪罪之。一自去年八月十五日以后,軍官及旗軍將軍、力士、校尉、舍人、余丁,除犯反叛黨惡不宥外,其余有犯發各處立功贖罪及降出充軍,等項并送兵部查理,復其職役……”

詔書很長,內容非常豐富,幾乎囊括了帝國日常政務的各個方面。其中有對罪人、匠人、軍人多種情況下的處理規定,對墾荒、征稅、采辦、供給辦法等等,都做了頗為詳盡的規定。這份詔書正是出自楊士奇之手,作者和內容兩方面,確定了前期以楊士奇為首的官僚班子、以及宣德朝將要實行的治國綱領和基調。

……很多犯人都可以獲赦了,大明迎來了又一個嶄新的開始。不過也有很多人在新的開始之前就結束了,還有一個有幸聽到了盛大的中和韶樂,但對她來說卻像是喪鐘,那便是王美人。宣德帝即位不久,她終于毫無征兆地死在了關押她的宮室內。

被關押的其間王美人情緒不定,時而驚恐時而沮喪,有時候還發狂說胡話。她說先帝(仁宗)不是病死的,是被人下毒害死的,一開始說是某某已經殉葬的妃子爭風吃醋下的毒,后來又說是新皇宣德帝早有不臣之心想盡快登基,去南京之前陰謀設計好的……但她說什么都沒用,從這樣一個人口里說出來的話,人們全當是胡言亂語。然后她就死了。

張寧正在家里寫奏疏,要在新皇面前說點什么建議,因為宣德剛剛登上帝位肯定感覺很新鮮,心情好容易納諫,在這時候上書言點事是很不錯的。當然之前的勸進表他也上過,剛回家那兩天睡覺了,醒來沒多久就補上了表奏。

此時進點什么言論?他左右思量過了,不能說他們朱家的私事,雖然家國天下一體的,但一般人說這種事就是沒事找抽型,聽說洪熙帝時管皇家私生活的李時勉在新皇登基后好像還要倒霉;朱瞻基暫時沒提藩王那一茬,張寧覺得也不應該拿漢王說事,說這事還可能拉漢王兄弟幾個的仇恨,至少他們現在還好好的當著藩王,一時間惹不起……當然奏疏也不能完全寫朱瞻基不關心的廢話,那樣的話寫了等于沒寫,毫無意義。最后張寧決定寫越南戰爭的建議。

夏秋之交,天氣炎熱蚊蟲很多,趙二娘今天挺勤快的,一會兒忙著磨墨一會兒忙著打扇,扇風又趕蟲,弄得張寧琢磨文辭的時候還不忘夸她幾句。

他提著筆在空中,看著窗戶想了好一陣,然后撩起袖子,便開始埋頭疾書打草稿。

張寧和朱瞻基相處過幾日,私下覺得這個皇帝應該是心氣很高的人。朱瞻基從小應該在永樂大帝那里受熏陶學習了很多東西,也可能受永樂帝那種“心胸”的影響,好大喜功之余,更可能很愛面子。

基于這樣的揣摩圣意,張寧認為朱瞻基下旨從越南撤軍肯定不太高興。但是為人民減輕負擔、發展經濟是既定國策,交趾郡對明朝國防根本構不成太大的威脅,從決策層面上看撤軍是遲早的事;不然滿朝臣僚都不認同,就連朱瞻基在表面上也肯定認為張寧在胡亂進言,皇帝并非不識時務的人。

所以張寧想出了一種兼顧的方法,自名為“體面地撤軍”。此時在交趾郡最大的一股抵抗軍是黎利的人馬,永樂時便發動藍山起義,自號平定王,一直到現在都沒被消滅,成為南部明軍的一大敵人;其地位就相當于拉登、卡扎菲之流,算得上頑疾比較難搞,在交趾郡被當地人奉為救世主,但在朝廷里他就是個反人類、反王道、反普世價值觀的負面人物,一個亂黨的頭目。

張寧的上書建議就是先在越南發動最后一次戰爭,先打敗黎利軍,把面子撈足了也不枉在越南干了那么多年仗費了那么多銀子和人命;然后談判撤軍,以承認黎利統治越南的合法地位等條件,讓他向明朝稱臣。

……他認為這個建議獲得宣德帝支持的可能非常大,不然對于中原王朝的一貫作風,如果周邊有地區居然不稱臣,叫宣德帝的臉面何存?對于一個有雄心壯志在胸的君主,肯定不容許這樣的事發生。

張寧上這道奏疏的目的不僅僅于此,還包括了自己的“職業規劃”方案。規劃暫時不細,只有一條大框架,因為考慮到身世等潛在隱患因素,現在制定出詳盡規劃可能毫無意義;但也不能完全沒有個計劃。

他的職業目前就是當官,不過一個國家的事務包括方方面面,作為一個中下層官僚沒法什么都摻和,要找準一個方向發展。永樂末年前后張寧的方向就是“采訪使”,但他早就不想干那一行了,覺得不適合自己。

他的規劃就是先上這道折子,很大可能得到認可,就能做好鋪墊準備。接著他就準備開始言鄭和艦隊遠洋的事兒了。

在此時,遠洋事和越南撤軍一樣都是勞命傷財耗費巨大的工程,所以早就有大臣進言要罷停,大明朝取消這兩件事都是遲早的。停止的動機也差不多,就是減少國家開銷與民生息;為了順應時代,都是很難逆轉的過程。

但在張寧看來這兩件事其實很不一樣,結果也有可能改變的。

越南撤軍確實很難逆轉,且在張寧看來進攻占領越南除了開疆辟土之外本身就沒什么意義,勞命傷財的本質也沒法改變。不過鄭和艦隊下西洋就不同了,目前看來是勞命傷財,但若是策略得當,扭虧為盈也不是不可能的。

當然這里面關系到很多利益鏈,士紳地主的利益、以及皇帝擔憂大量海軍有失去控制的風險。這些都能想辦法慢慢妥協商量解決。關鍵是要能為朝廷賺回來銀子,看得見的利益,這才是關鍵;到時候海事成了一大財政收入,而不是勞命傷財的負擔,為什么要罷停?

這件大事就足夠張寧在職業生涯中做很多成就了。況且以他現代人的眼光看來,這件事意義重大,自己的事業工作是一件功在千秋的有意義的事,何樂不為?比陰謀詭計去摻和朱家的前仇舊怨怕要有意思得多。

張寧一面寫奏章,一面著眼想著遠處,一時間情緒澎湃感概良多,便轉頭對趙二娘說:“人生本沒有意義……”

對于這種沒頭沒腦的話,趙二娘只好無辜地看著他,不過對她來說張寧能和自己說話是一件愉快的事,至于說什么內容反倒不重要。

他嘆息道:“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功名、事業最終化為塵埃,或許比想象得還快……”他想起了張居正,辛辛苦苦一世抱負的一條鞭法,死后不久就化為烏有。張寧或許受了這個時代的士人心理影響,又是矛盾的,接著便目光閃亮口氣一變,“不過人們回顧前事時,若能不說‘可惜當時如何如何’,而變成‘幸好有某某如何如何’,這當是一件有意義的事吧?”

趙二娘搖頭道:“東家和我說那么大的事,我卻是不懂呢。不過要我說啊,您有本事做官,能給咱們這院子里的人提供干凈舒適的屋子、衣食、還有零花錢,咱們都過得很好,就很有‘意義’了。”

張寧認真地想了想,使勁點頭道:“這句話不錯,很實在。”

人都是想過更好的生活,這是本能沒有什么錯。張寧見識過這個時代普通市井之間的百姓生活環境,趙二娘出身應該就是類似那樣的地方或許還不如,畢竟當時張寧看到的揚州本身就算是比較富庶的地區了;后來她做密探也許拿到手的錢比現在多一點,可過的什么日子。更加干凈整潔明亮的居住環境、衣食層次、體面等等,都是人們想要的。

他說了兩句話,便把毛筆放下來,拿起草稿一字一句地通讀起來。奏章要修改幾次再謄錄下來,少點錯別字寫得工整,起碼能給皇帝一個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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