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緊
城被圍死是指軍隊層面,九江并沒被真正圍死,有好幾條路可以出城,比如從北面長江夜出。只不過官軍控制了外圍地區,這種交通路線變得極不穩定安全。張寧的一封家信從九江送回了武昌,但信中未提及收到過武昌的書信,那封信估計在路上被官軍截走了。
人們總是會在字面上留下很多蛛絲馬跡,如果張寧的這份家信能夠長久保持,并在數百年后重新現世,或許會被人們質疑他是穿越者。信中開始就提及了滑鐵盧戰役的“典故”,顯然在此時滑鐵盧戰役還遠遠沒有發生,存在顯著的時間差。
“在遙遠的西方,威靈頓公爵在滑鐵盧之戰中幾乎全殲法軍,對法國皇帝拿破侖取得了徹底的勝利。但是威靈頓說了一句話,戰爭沒有勝利者。在我的心里,勝利者威靈頓的軍事才能遠遠不如拿破侖,但他無疑在人文思想上超越了后者,這句話只有懷著對人類苦痛的憐憫心態才能說出來……”
姚姬咀嚼著私人信件里的獨特語法,試圖理解張寧的思想變化。她能猜測寫信時的張寧或許自以為心境有了提高,但姚姬只能承認他確實面臨了極度艱難的處境以及慘烈的戰役,而且再次暴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只是他從來不自知。真正達到“豪杰”“圣賢”境界的人是不會這樣傾述的。
張寧的心境應該已糟糕到了極點。他回憶過去的所作所為,承認自己的膚淺與不成熟,當初所做的一切只是懷著反抗的本能和個人的,以及以為天命所歸般可以實現的模糊理想,很多想當然的考慮……但現實無疑是殘酷的,他親眼看到了戰爭帶來的無數死亡、以及看不見的災難和傷亡,達到目的的艱難。如果僅僅因為一己之私造成這么大的災難是否得不償失?一些私欲是可以通過別的路滿足的,也許得到更少,但代價也會更少。
他在信中又表露出了矛盾和糾結的一面。走到現在已經無路可退,只能咽下苦果。因為他無法承受關切和“愛”的人遭受劫難的后果;若是一個人到了無人分享和為之付出的地步,無疑是最悲哀的存在,無論擁有多少得到多少都會變得毫無意義。
……姚姬看到了張寧的弱點,她希望他更強大一些,因此可以取得勝利和掌控全局。但她最終還是更愿意接受此時真實的張寧,正因他的脆弱,才是一個愿意與她分享所有、在內心里能被她牢牢抓住的人。
因是私人信件,外界不知內容,但包括周夢雄在內的重要人物都聞知九江送了書信回宮。周夢雄終于答應出兵了,是在各方壓力之下作出的妥協。武昌無法承擔湘王及朱雀軍精銳喪失的后果;周夢雄目前也沒有達到他認為有把握能擊敗官軍北路的地步。雙方相互讓步,周夢雄也不能等到他想要的時機,如果不這樣妥協他可能會見到更壞的結果,比如被奪兵權、交到一個他認為更不能勝任的人手里。
在周夢雄的要求下,新軍整編為三個行營,名“虎賁”“忠武”“平遠”,每個行營約兩萬人,行營下設六軍。軍中建制與朱雀軍別營大同小異,每軍約三千人,分四個哨;每哨七百五十,五個大隊,下設總旗小隊等。
虎賁行營主將劉麻子,是周夢雄自己換上的人;忠武行營主將李聞達,周夢雄從外地調回的妻家親戚;只有平遠行營的主將是劉鶴舉,不太像是周氏的人。宮內姚姬及內閣此時都要依靠周夢雄打贏這一仗,故只能承認這一系列兵權安置;特別是姚夫人完全沒有干涉,多少讓周夢雄有點意外。
周夢雄換上自己順手的人,猜測姚姬的心思。或許她除了被迫無奈,還有認為在可控范圍的原因。周夢雄此時掌兵權,必須要盡全力與官軍決戰,否則整個湖廣政權都會不存,他再高的地位也無益。如果周夢雄戰敗,全局崩潰,則無所謂權力之爭;如果獲勝,張寧脫困后及時調整則可以比較容易地收回兵權重新制衡,因為新軍不是周夢雄私有的人馬。不僅兵源來自朝廷兵部招募,軍費也盡數來自戶部及各級文官,周夢雄只有兵權難以滲透進這些衙門;就算是他有膽子否定高祖家的正統,實際也難以動員起這幾萬軍隊追隨,而且朱雀軍還有其它軍隊。
新軍三營總兵力約六萬,并有服徭役為之服務的役丁無法總計,整個大軍動員的人數超過十萬人;朱雀軍整體實際屬于募兵制,軍費開銷相當龐大。只有湖廣一省于長江南岸的府縣負擔這筆軍費,盤剝已經達到極限,各地矛盾短短數月迅速激化,壓垮統治基礎幾乎只剩一根稻草了。
武昌六部及所屬各級衙門,為了作最后的生存掙扎,必須負擔起這筆軍費,上下掠奪財富物資,主要有三種手段。第一,賣官賣功名,直接明碼實價叫富戶出錢買官買爵。第二,超發鹽引和銀券,由于官鹽壟斷,鹽商本來是很賺錢的行業,但鹽引超發數倍之后,市場沒那么大,后果就相當復雜了,還有銀券名義上不僅可以到官府府庫兌換物資和金銀銅錢,但府庫根本沒錢,連物資也匱乏,實際上相當于強制使用,就差明搶了。第三,加派苛捐雜稅進一步盤剝百姓大眾,因底層百姓沒錢,主要收實物。
但這些手段越到后面越持續不下去了,特別是官職功名,那些大戶都在觀望究竟誰能統治湖廣,如果朱雀軍戰敗,京師朝廷的人接手這地盤,買的官職和功名能得到承認?
短短數月,湖廣經濟已瀕臨崩潰。有縣份在夏季遭遇水災導致秋季歉收,這種小規模自然災害在太平盛世也屬正常,但因當地倉庫被掏空州府無力賑濟,加上地方行政混亂,聽聞已經發生了餓死人的事,并有百姓暴動。上至地主大戶下至貧民都有不堪忍受“暴政”的趨向,社會矛盾日漸激化。此時一旦湖廣軍戰敗,局面定會無法收拾,首輔楊士奇已經當眾斷言形勢若無改觀,朝廷必不能支撐起第二次大規模戰役。
周夢雄便是在這種情況下率領大軍出征,絕大部分人從來沒打過仗更沒殺過人,士卒以農夫為主。
長江中游武昌附近未見官軍水師,但周夢雄照樣不敢沿江走水路。目前朱雀軍最大一支水師在岳州,有幾千人;醴州及武昌兩處也有少量水軍,但未成規模。虛弱的水軍無法保障長江航運,隨時擔心官軍水師巡江而上奪糧道輜重。周夢雄只能走陸路,糧道和輜重亦沿陸路運輸。
虎賁行營為前軍,忠武居中,平遠居后。全軍六萬余眾,以每哨為行軍單位,組成七十二股兵馬,徐徐向黃州南岸進軍。人馬前后連綿十余里地,后面還有運輸糧食的民夫數萬。人們除了用騾馬牛等牲口拉車,還有單人手推獨輪車,一路上車隊成龍十分壯觀。
周夢雄之前就派人通過關系花錢買通了江北官軍中一個中級將領和幾個底層武將,借此獲得了官軍的大致情況。北路官軍目前部署在黃州南部,雖已全部渡過長江,但并未急著繼續南下,而是在長江南岸起幾個大營寨堵截援軍。
這路人馬以京營和地方衛軍為主,號稱十萬,但周夢雄得到的情報是:神機營三股兵馬即中軍左掖右掖人數大約在一萬五千人左右;五軍營全部,五營兵總數應不到三萬;另有河南諸府、湖廣黃州德安等地衛所兵一萬多人。滿打滿算不到六萬人,但加上官軍吃空餉的虛數和一些臨時征召沒兵器的雜役,號稱十萬倒也不算吹噓。
神機營和五軍營都是京營兵,有的在永樂帝時期參與過北征蒙古的磨練,又因士卒多是世襲,子承父業新入兵員也有過較好的軍事訓練;中級武官多出身兵部武舉,除了考弓馬騎射刀槍棍棒,還要考兵法理論,武舉過關的將領素質較高,比草莽農夫當然過之無不及。京營對于周夢雄的新軍來說是強軍,不能等閑視之。
但剩下的衛所兵一萬余眾倒沒入周夢雄的法眼,內地衛所多年未用兵,加上制度加速糜爛,每年只由都司籌辦訓練兩次,戰斗力實在有限,可能只比毫無組織的綠林烏合之眾強一點。
北路官軍屯兵黃州,位于武昌到九江之間。周夢雄放棄了巧用謀略的路子,準備穩打穩扎先進軍黃州,與北路軍決戰之后再談援救九江的事兒……天下之大,路也很多;九江之圍也急在燃眉。但朱雀軍沒有制水權,連綿漫長的陸路補給線十分脆弱,周夢雄沒法無視黃州官軍的威脅。
從武昌到黃州,陸路最短,相距只有兩百里。周夢雄的新軍幾乎全是步兵,慢吞吞的一天只走三四十里,也只有幾天時間就進入戰場區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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