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緊
周二娘來到湖邊別院夫婦團聚,不料才住了一晚第二天張寧就跑回楚王宮去了。
他并不去理會諸衙門,而是直接進宮內見姚姬。姚姬見他急沖沖的樣子,以為有什么正事,便正經地坐下來準備聽聽。張寧卻是沒坐,在房間中來回踱了幾步,一只手伸進袖子里抓著另一只手,有點心神不寧的表情。
姚姬見狀,抬起袖子輕輕一揮,站在四面角落的幾個近侍輕輕屈膝告辭,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然后把房門輕輕帶上。
正是大早上,太陽已經懸在半空,陽光從窗戶門縫所有的地方透進來,屋子里一片亮堂,張寧心里卻有些糊涂。似乎有不少話想要對姚姬說清楚,他明白有些事是應該事先讓姚姬知情的,因為在武昌內侍省的人無孔不入,瞞也不瞞住,上次與于夫人幽會他以為做得很保密了結果呢?但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努力組織著內心的思緒。
這時聽得姚姬道:“有什么話你就說吧。”
“昨晚我做了個夢。”張寧總算開口道,“……不能從夢說起。我以前有個妹妹、親妹,您知道我所指以前是什么時候?”
姚姬略一思索,明朝的張寧就是她生的,她這輩子就只有一個孩子,他哪來的親妹妹?她想罷便輕輕點點頭,片刻后又微笑道:“是不是和張小妹長得很像?”
張寧搖搖頭:“我已經忘記她長什么樣了。昨晚做夢又做到她了,以前都看不清臉,昨晚竟然看清了……我記得是看清楚了,剛醒的時候還有印象,可是一會兒就忘干凈了。”
姚姬若有所思:“會不會你心里所想的前世也只是一場夢?”
張寧斷然道:“不可能,這種事我分得清。”
姚姬沒有和他爭辯,只淡然問道:“那個妹妹怎么了?”
“死了。”張寧小聲說罷,臉色一陣黯然。姚姬似乎想安慰他,許久之后才說:“人都會死的。”
張寧仰起頭輕嘆一口氣,他的目光看著屋頂,又好像什么也沒看,喃喃說道,“我還記得她被抬回來的場景,同村的兩個漢子用竹子編的擔架抬著進院子。當時周圍有很多鄰居圍觀……不是出了大事沒有那么多人聚在一塊兒。當時我才意識到她是真的死了。
很奇怪,當時我并沒有曾看到的那些失去親人的人痛不欲生的感受,我甚至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腦子里只是有些糊涂。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反應遲鈍?”
姚姬只是很有興趣地觀察著他,當然也沒有什么難過的樣子。如同張寧無法真正感受到她所經歷的往事,她也沒法去感受那是怎么樣的心情。
“后來在短暫的人生卻又漫長的時間里,我始終沒法忘記她。那一刻沒有給我帶來的悲痛,卻化作一絲絲細微的東西貫穿著整個時間……”張寧的聲音變得顫抖,“我終于認識到,那時我失去的是最重要的人、沒有之一。”
他回頭看著姚姬,表情有些恍惚:“人在來到人世的一開始,只會對一個人產生依賴。那時候大人有活要忙,我被指定照顧小妹妹,于是從小我反而對她產生了依賴,而不是依賴父母……這樣說也許有些不敬,如果我的生父母在面前去世了,我或許會難過,但這種感受其實就是同情心酸,覺得他們操勞了一輩子就去世了挺可憐的,僅此而已;但遠遠沒有失去那個唯一依賴的人的感情。
……就好像,在這個世上突然只有一個人了,沒有親人了那種孤寂,但其實你還有親人朋友。”
姚姬冷冷道:“但張小妹不是那個人,你搞錯了。”
“是。”張寧垂下頭,“不過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每次做夢做到妹妹,她都還活著,還會有許多在一起生活的事,好像真的一樣。”
他感覺到姚姬的語氣有些不善,所有停止了傾述。他想起剛剛醒來回味夢中的情形,在那一刻他才好像確實明白了什么是幸福……一種以血緣親人為基礎,卻遠遠超越的感受,溫暖、安全、高興,渾身都籠罩在對生命熱愛的愉悅之中。如果可以選擇,他愿意活在夢里的那個世界里,而不是在明朝擁有高貴的太祖血統并逐漸掌握實權,雖然后者滿足了他的野心欲望。
姚姬看到他臉上露出的扭曲表情,蒼白的臉上露出異樣的紅色。她帶著傷感脫口說道:“我真的沒有兒子了,你不是……”
張寧聽罷默然,心道這也怪不得自己。姚姬失去她的兒子是必然的,當時在京城那個年輕秀才深陷舞弊陰謀已是必死的下場,而重新“活”過來的人才是偶然。
他不知為何順著就問了一句很無趣的話:“如果二者選一,您是選我活著、還是他?”
“你。”一個柔軟卻堅定的聲音道。
張寧頓時意外地轉頭看她,只見姚姬的貝齒正咬著下唇。他一時難以理解,許多更深的思路紛亂地進入頭腦,按照人生經驗來想最親近的血緣往往也不一定成為最依賴的那個人,但無法在見識過的理論上得到推演證實。
“我想把張小妹留在身邊……”張寧摸了摸腦勺,覺得提出的要求和剛才說的那一通事好像沒有邏輯關系,他難以啟齒,吞吞吐吐道,“就是一直留在身邊。”
姚姬很聰明,心思明鏡似的,很多話不必說直白,她也能馬上明白。她似乎不在意事情是否荒唐,是否能接受,只是一味溺愛般地滿足張寧的要求,甚至都沒有猶豫。她同時又好像很理智,說道:“但不能公開,否則動搖威信,稍有不慎給心懷叵測者以可乘之機。”
張寧松了一口氣:“我也如此想,是給她招個假駙馬還是以僧侶身份掩蓋?”
姚姬道:“要招個駙馬,萬一她有身孕了,也有個說法。不然你讓她與自己的孩子永世不相認?”
張寧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他倒是沒有考慮到懷孕什么的。也不知為何,感覺自己很健康正常,但就是沒有后代,莫不是冥冥中有什么氣數?但姚姬卻堅信他能傳宗接代,因為不然的話他所打下的江山就會出現根本的危機。
南京城,在宮外少數幾個人等候面圣的時候,楊四海正小聲為宦官海濤出謀劃策:“長江有江防,武昌時賊首老巢戒備森嚴,并不好行刺,海公公對廠衛的部署須得從長計議。我有一計,叛賊的妃子至今沒有身孕,這是武昌內外都重視的事,廠衛可從中入手,設法接近其身邊的人。”
海濤雖是個宦官,卻一肚子壞水,嘴角露出一種很猥瑣的笑意:“如何入手?”
錦衣衛武將陸僉事很客氣地說道:“那賊首好歹也是一方梟雄,茲事體大。”雖然官方不承認“朱文表”的身份,但朝廷內外都相信他是建文的兒子,如果沒有信得過的證據,他不能整合建文余孽的力量。所以對朱家王朝忠心耿耿的陸僉事并不愿意聽見一個宦官去污蔑皇室。
楊四海也搖頭道:“我的意思是派人偽裝江湖方士僧侶道士一類的人,偏方治那病,看能不能混入打探到賊首的行蹤,然后便于計劃周全,以有心算無心。”楊四海說罷又提醒道,“最好找婦人,更容易消除楚王宮中的戒心。”
“楊御史這個主意有道理。”陸僉事點點頭。他對這事挺積極,在他看來,海濤負責此事沒什么好處,就算成了他一個宦官還想封侯?但作為皇帝親兵的武將,陸僉事立了大功封侯成為勛貴則是天大的機遇。
這時正出來傳旨的王狗兒聽到了一些話,大概能猜到他們在說什么。上次謀刺湘王的事直接在御前提出,王狗兒也在場,所以是知情的。
“皇爺口諭,讓諸位可以進去面圣了。”王狗兒上前不動聲色地說。眾人這便跟著海濤進午門。
作為司禮監掌印,王狗兒不僅可以看各種奏章,還經常在皇帝身邊出入,可以說他一個宦官比朝中大臣還了解國家大事。朝廷多次進剿湖廣建文叛軍,幾乎就沒贏過,特別是九江一役,官軍甚至大傷元氣。王狗兒心里早就有數,他比其他墻頭草更有優勢,須得在建文那邊更留意退路了。
如果把廠衛要謀刺湘王的消息透露到那邊,讓那邊多些準備提防,將來無疑又是一件至關重要的功勞。可是海濤回到朝廷讓他甚是不便,稍有不慎被海濤的耳目嗅到了風聲,海濤肯定會不吝嗇力氣把自己往死里整。
須得找準穩妥時機才出手……不過王狗兒心里已經有了另一個算盤,那便是抓住讒言海濤的機會:這狗太監慫恿皇帝在大臣面前說這些歪門邪道,傳出去了豈不是有失大體!堂堂大明朝廷,不能以王師正面平定反叛,卻有奸佞妄進什么營營茍茍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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