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卷
如同被李自成帶走的李圓方一樣,家住在濟`南府的蘭云也是面臨著家破人亡的絕境。因為黃河水奪了大清河的河道,一夜之間,暴溢的洪水沖破了堤防,摧毀了他的家園,他的家人因為洪水而失散,而他自己,則好不容易掙扎著扯住了棵樹,待水勢稍退之后再看周圍,已經無法判斷哪里是他的家園了。
但與李圓方不同的是,蘭云在發現自己徹底失去家園之后,并沒有李圓方的茫然,他毫不猶豫,根據太陽的位置辨明方向,向著東南行去。
別的他不知道,他只記得,三年多前的時候,當他們一家被建虜擄獲驅趕時,是來自那個方向的虎衛救了他們。那時他才十四歲,虎衛中有位官長見他伶俐,還專門問過他是否愿意加入虎衛,他自是滿心情愿,但他的父親卻不同意,因此他只能回到了家鄉。
在一片腐臭之中,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出了多遠,饑寒交迫之中,他還牢記著當初虎衛的話語,哪怕嘴唇渴得發裂,也堅決不去喝那些腐臭的水。
“渴了你還可以撐一段時間,若是喝了這種帶蟲子的臭水,用不了多久便會腹瀉,打擺子,全身無力,直至死去。”
他喃喃地念叨了一句,然后便看到了遠處的一隊灰黑色的人影,他精神一振,別的人都是向著黃泛區外逃走,而這個時候向著黃泛區內而來的,唯有虎衛!
“我在這,我在這!”他揮動手,向著來人大叫。
這聲音驚動了俞國振,俞國振向這邊望看,就看到這個黑瘦骯臟的年輕人,看模樣只是十七八歲。
“小兄弟,你身體怎么樣?”俞國振加快腳步,到了蘭云身前。他本來是想去扶住這個搖搖擺擺一晃就要倒的年輕人的,但是王啟年卻比他更快,一眨眼就竄了過去,將蘭云扶了起來。
齊牛不在身邊的時候,這個小子就是俞國振的貼身護衛,論及個人的勇武,他當然比不上老牛,但是身手敏捷已經不遜于田伯光了。當初的憨性。倒還沒有改變,這兩年跟在將岸身邊,看顧著耽羅島上的牧場,每日就是打磨操練自己,這讓他的實戰能力有了非常大的提升。
蘭云非常羨慕地看著王啟年,論年紀。兩人相差無幾,可對方已經是一位虎衛了,他這時甚至想,若是三年前他跟著虎衛走,按當時那位虎衛官長的話,他的家人也可以跟著去新襄,那么現在他就不會遭遇這種慘事。
俞國振其實知道,隨著明王朝的覆滅,北方會出現許多悲慘之事。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圍內,他已經給予這些百姓選擇的余地。但若是百姓自己放棄生的機會,他也無能為力——他無權因為自己的同情憐憫,就將整個華夏民族的未來都押上去。
“咱們官人問話,你回答。”王啟年見這小子只是一昧地看著自己,卻不回答俞國振的話,頓時不高興了。不過他現在不象幾年前那么一根筋了,換了幾年前,他肯定是不但要松手。而且還要推上一把。現在么,在將岸這個聰明人身邊調教了兩年。倒是做不出這樣的事情來了。
“餓,餓,還有渴。”蘭云回過神來說道。
“給他一個波蘿罐頭。”俞國振道:“還有勺子。”
自有勤務兵領出罐頭,給他打開,淡淡的果香立刻吸引了蘭云的注意力,他狼吞虎咽地將罐頭吃掉,連糖水都一滴未剩舔得干凈。
見他緩過氣來,俞國振道:“這附近還有受災的百姓么,他們在哪里,你能不能帶路?”
“能,我能!”蘭云盯著俞國振,目光里全是敬服與崇拜:“南海伯,南海伯,你是南海伯,我見過你!”
與三年多前相比,俞國振的變化并不大,故此蘭云填飽了肚子之后,還是認出了他。認出俞國振之后,他想到自己這模樣很有些失禮,忙跪了下去:“小人見過南海伯。”
“你認得我,你叫什么名字?”俞國振有些驚訝。
“小人蘭云,三年前,小人被建虜擄獲,是南海伯解救的,那時遠遠見過南海伯。”蘭云想到自己的家人,不由痛哭:“悔不當初,若是聽從了南海伯,去了新襄,便無今日之難!”
俞國振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從泥濘中扯起:“好好活下去,休要讓你家人失望,只要自己愿意努力,天無絕人之路。”
“我要加入虎衛!”蘭云大聲道:“南海伯,求您讓我加入虎衛,我定然努力!”
“加不加入虎衛先別談,咱們第一要務,還是救人。”俞國振道:“這樣的大洪水,馬上又是冬天,若不能及時組織好救援,不知會死多少人,蘭云,你能幫我么?”
“能,能!”蘭云毫不猶豫地道。
“你知道附近哪兒有受災之民,帶我的人去見他們,我們就在離這里五里左右的小山崗上設有臨時營地,災民到這里便有口熱飯吃,然后順著指引,去小清河邊等船,隨船先去羊口。”
蘭云根本不知道哪兒是羊口,但是俞國振既然這樣說了,他自然就去做。在他尚未完全成熟的心智之中,俞國振是全下下唯一一個能幫他會幫他的人了。
留下一小隊人跟著蘭云,俞國振繼續踏著泥濘前進,他這一路上來,已經不知救起多少象蘭云這樣的人,也不知看到了多少尸體。好在天氣轉涼,所以尸體雖然開始腐爛,卻還沒有到讓人無法接觸的地步,自有虎衛戴著手套、口罩前去收殮。
“濟民,我已經派人去問過,一共是五府一衛受了洪災,災民總數大約是六百萬,以我保計,至少其中有兩百萬失去家園,需要異地安置。”
在回到臨時營地之后,孫臨又趕了過來,他拉住俞國振,將災情簡單地報告了一下。
這一帶俞國振經營過一段時間,因此也有新襄的諜報系統在。但是洪災同樣也摧毀了新襄的諜報網,這個時候得到消息最快的,還是官府。聽得有足足六百萬人受災,俞國振不禁又是一嘆,哪怕需要異地安置的只有兩百萬人,這也不是他現在能夠解決掉的。
“我已經下令,將新襄七成以上的海運力量都調來,我準備進行連續轉運。”俞國振道:“在羊角溝設前線大本營。在七日內建成能夠讓二十萬人臨時安置的住所,主要是夯土為墻,只要能擋風遮雨即可。然后利用運力,爭取每個月能運三到四萬人去耽羅,再從耽羅將人運到大員島。”
說到這里,俞國振心中想到被任命為基隆總督的王傳臚。他現在應該接到自己的命令,想來正頭痛中吧。
如同俞國振所料,基隆總督王傳臚剛將他的命令狠狠摔在了桌子之上。
“這個南海伯,當真是……當真是婦人之仁!”
王傳臚口中如此喃喃,心中卻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自古以來,稱王稱霸者,都是用的帝王之術,帝王之術的一個原則就是除了自己,任何人都可以成為棋子。對百姓仁愛。那是要將百姓當成棋子,而毫不猶豫對百姓揮起屠刀,那也是將百姓當成棋子。象俞國振這樣,真的將百姓放在第一的,絕無僅有!
政治原本就是虛偽的,對此王傳臚早就認識得清楚,俞國振這番仁心,也有其虛偽的一面,說到底。他不過是不愿意過早接手這燙手山芋。但至少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他甚至不惜影響自己的計劃,也盡力去維護百姓。盡己所能去救百姓了。
“這事情靠著我民政部門,是辦不成的,需要整個基隆都運轉起來。”
王傳臚瞇著眼睛想了好一會兒,然后做出了決定:“去請丁毅,還有谷蓀,這種傷腦筋的事情,可不能讓我一個人來,唉,當初就不該答應南海伯來當這個總督。”
不一會兒,負責軍務的丁毅與法務的谷蓀便一齊來到了王傳臚面前。
新襄的總督體制下,總督是地方上的長官,但真正由總督直接管轄的,只有民政,軍務和法務,總督只是有監督過問的權力,實際上則掌握在軍備官和法務官手中。即使是總督中權力最大的將岸,他也不能直接干涉到軍隊的訓練、人事安排,唯有戰時按照俞國振的授權,才有臨時的決策權——指揮權卻仍然在軍務官手中。基隆同樣如此,在鄭家被消滅之后,基隆完全處在新襄海軍的保護之下,因此軍備相對要簡單些,被任命為軍備長的,也只是虎衛中的營正丁毅。
“南海伯的意思你們應該都明白吧。”在二人都看完俞國振的命令之后,王傳臚嘆了口氣:“我的志向,始終是搞實學研究,南海伯趕鴨子上架,讓我來當基隆總督,我原以為是個閑差,不曾想他卻在這里等著我。看他的意思,分明是要將此次黃泛區的移民,大半安置到大員島來。我記得大清河所經府縣人口總共加起來有六百萬之眾,這么多人……便是只有其中十分之一要轉移,也就是六十萬!”
聽到“六十萬”這個數字,丁毅與谷蓀也都露出為難的神情。
“我倒是有個想法,還沒有報告給南海伯,咱們三個先探討一下,成熟之后再報過去。崇禎十二年起,南海伯在昌化進行的試驗,你們都看了相關報告吧?我想何不干脆就在大員島擇地設縣,按照當初昌化的模式,每縣派五百人的工作組……”
丁毅與谷蓀都聚精會神地聽著王傳臚的話,只聽了個開頭,兩人心中暗暗服氣,無怪乎雖然王傳臚并不是新襄自己體系培養出來的人,俞國振還是任命他為基隆總督,原本極為麻煩的移民安置工作,轉眼之間,便被他安排妥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