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閉著眼睛,身體隨著船的搖擺而晃動著。
強烈的暈眩感自從他登上船之后,就一直伴隨著他,讓他難過,就象如今的天下時局一樣。
三年的時間轉眼就過去了,如今已經是崇禎十九年——雖然崇禎皇帝被李自成逼得“”于京師,但新襄一直按照其年號進行紀元。而被稱為金陵小朝廷的弘光年號,反而沒有什么人用。
不過這三年大體上倒是穩定的,各方的勢力范圍基本上都定了下來,俞國振直接控制了兩廣、山`東,間接影響到天津衛、河`南、蘇北、湘南、贛南和云貴。金陵小朝廷名義上控制著南直隸、兩浙、湘贛鄂、閩,劉宗敏控制著漢中、陜南、河南西部,李巖則控制著山西、陜北,并在向甘隴一帶進發。建虜仍然通過吳三桂控制著京師,但他們在遼南的港口造船的計劃,被俞國振徹底打消,俞國振讓朝鮮人轉交信件中說“汝若不焚之,我自去焚之”,而且他說到做到,在與李自成會戰之際,真的派海軍攻擊遼東港口,一把火將建虜的船塢給焚了。
不知不覺中,俞國振和他的華夏軍略委員會,成了整個華夏大地上起決定性的力量,眾人都知道,他在做最后的準備,所有的勢力也都在做最后的準備。可是在事到臨頭之前,沒有任何一方勢力,愿意自己成為華夏軍略委員會先打擊的對象。
就象是三年前的左良玉,俞國振在《民生速報》中勒令諸勢力都不得有殘民之舉,可是左良玉倚仗著有東林為內應,就是不聽,強行順江東下意欲入金陵行廢立之事,想要先造成事實再說。結果俞國振調兩廣虎衛兩萬北上。先奪武昌。然后又破九江,與順長江而上的虎衛海軍會合,在鄱陽湖大敗左良玉。生擒之后就在南昌城內梟首示眾,隨左良玉一起殘害武昌、九江諸地百姓的將士一共七千余人,盡皆處死。直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也殺得原本觀望的諸勢力面如土色戰戰兢兢,只能將勾心斗角藏在心底。
大明……應該說整個華夏境內,也就迎來了難得的和平,這三年幾乎沒有什么大仗發生,若是有什么災荒,新襄體系下有的是地盤接收災民,而且俞國振也有的是糧食,他用這些糧食換取人口。再用人口去開拓耕地,生產出更多的糧食。
但其余幾方勢力經濟上卻是捉襟見肘,原本支撐收入的幾種物產。幾乎全部在新襄體系的擠壓下破產了。象是兩浙的絲綢作坊,湖廣江`西的糧食種植。大量的白銀等貴金屬隨著這類貿易流入到新襄,這直接導致如今幾處勢力收稅時收取的,竟然也是新襄華夏銀行所鑄的錢幣。
想到這,史可法苦笑了。
他早就看出俞國振的才能,卻還是沒有能夠阻止這一天的發生,他們這些人,仿佛是歷史大潮中掙扎的溺水者,而俞國振,則是這浪花中的弄潮兒。
“史先生,已經到新襄了。”就在史可法思索的時候,一個人敲了敲艙門進來對他說道。
“有勞了。”
自從三年多前俞國振在泰山之上,下令為神仙解放小腳以來,新襄控制下的各種輿論工具,幾乎是運足氣力進行宣揚,批判各種習俗傳統中的劣處。女子裹小腳在這宣揚之下,幾乎成了過街老鼠,除去最頑固不化之人,現在都不再要自己的女兒裹腳了。
“健康的母親,才能生出健康的國民,唯有心理扭曲的失心瘋,才會將扭曲的小腳視為美麗。”
俞國振借著給神仙放小腳,掀起的這場移風易俗的大動作,讓史可法覺得一種巨大的霸氣——便是神仙,俞國振也要管一管。
就是史可法,也對俞國振這種霸氣暗暗生佩。
除此之外,給史可法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便是俞國振倡導的四民平等之議。俞國振甚至直接翻出孔子“有教無類”之語,將以引申,用于證明《孔子家語》中孔子反對“刑不上于大夫,禮不下于庶人”之本意,提出世人只有分工之高低,卻無人格之貴賤,故此非正式場合,不得行跪拜禮,而人與人之間的稱呼,也應以相互尊重為先。
比如說,方才那進來通知史可法的船員,稱他便是“史先生”,而不是象金陵諸人一樣稱他為“史閣部”。
下了船,史可法看著新襄城,禁不住苦笑。
他真不愿意走這一趟,可是這幾年里,東林在金陵小朝廷里的地位搖搖欲墜,錢謙益、呂大器先后都被趕出了朝堂,他成了碩果僅存的一位——這也是東林自己造成的,當初放出左良玉試圖廢立,結果俞國振一紙文章便時局逆轉。
這個苦差使于是就被安到了他的頭上,或許馬士英、阮大鋮等現在心里還在暗暗歡喜,巴不得俞國振記恨兩人間過去的矛盾,直接將他殺了。
“俞濟民倒不會行此事,馬、阮終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呸呸,俞國振篡改圣人言語,行不臣之事,什么時候是君子了!”
就在這時,他聽得有人召喚:“道鄰先生,史道鄰!”
史可法循聲望去,看到了方以智、孫臨等人在向他招手。
方以智自從到了新襄之后,史可法就沒有聽過他的什么事情,而孫臨則更是銷聲匿跡許多時間。見到這二人,史可法心中有些歡喜,快步迎了上去:“二位賢弟在這里!”
他原本以為會是陳子龍來接他,卻不曾想來的是這兩人。
“道鄰先生,俞濟民遣我們來迎接。”方以智先談了公事,然后感慨地道:“一晃都有五六年未見了,道鄰兄老了,瘦了!”
“國勢如此,能不老能不瘦么,倒是二位……英姿煥發,容光不僅當年啊。”
史可法話語里略帶譏諷,但他也知道,自己埋怨不得這二位。當初孫臨對大明是忠心耿耿,大明回報的是拆分調走他的部隊,將他送到高起潛那死太監手中送死——好在后來俞國振得知高起潛逃到了金陵,便下令追究他的責任,迫使金陵小朝廷將高起潛處死,若非如此,史可法都奈何不了這個誤國的閹宦。
能收攬人心的事情,朝廷不做,結果全被俞國振做了,每每想到這里,史可法心中便生出酸楚。
“道鄰先生說得可不對,這幾年來國勢,比起當初可是要好得多了。流寇都老老實實學種田,建虜都不敢劫掠——聽聞此次建虜也會派人來參與,道鄰先生,當初咱們大明可能一紙書令建虜便乖乖奉命而來?”
史可法只能苦笑,方以智幾年不見,雖然韜光養晦,但辭鋒仍然銳利。方以智對于大明朝廷肯定是有一些怨氣的,當初他的父親反對招撫張獻忠,兢業于國事,卻是先被熊文燦壓制,后被楊嗣昌陷害,方以智不得不破家為父贖罪,而朝廷竟然也答應了這個荒誕的條件,就此放走了方父——如今新襄所任的兩廣總督。
“密之,此話休提了。”史可法也無法用忠義來訓斥方以智,畢竟東林、復社中人這幾年的嘴臉,連史可法自己也不好意思提及。和那些人比,方以智、孫臨的操守不知道好到哪兒去了。
大浪淘沙的大時代里,讓人感慨的事情總是許多。
方以智也不指望能說服俞國振口中的“頑固保守勢力的代表人物”,笑著道:“是,是,只談風月,不提其余……先帶道鄰先生去宿住吧,然后去幾處風景名勝轉轉。”
對史可法來說,這次四處轉悠是件非常震驚的體驗,雖然從報紙上,他得知了許多新襄的事情,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只有真正看到了那花了三年建成的十五層高的大廈,他才知道,新襄的建筑能力已經達到了什么地步,同樣,只有真正看到橫于欽江之上的鋼架橋,他才明白新襄報紙上所說“天塹變通途”是什么意思。
這三年來對于新襄市來說,是豐收的三年,雖然沒有什么大的工程在建,可是此前規劃開始的幾項大工程都已經收尾。在這樣一座快節奏的城中,史可法覺得,自己仿佛隨時都在列車上,聽到時間在隨著“喀咤喀咤”的聲音急速狂奔。
在新襄呆了整整七天,終于接到通知,一起去那十五層高的新襄大廈召開這次政略會議。
所謂政略會議,三年前開了第一次,當時只有金陵、李巖派人參加,在左良玉被擊敗之后,參與的方面就多了起來,黃得功甚至都派人參與了第二次。所有人都知道,俞國振只是借著這會議來拖延時間,待他徹底消化掉兩廣與山`東之后,便是這個會議結束之時,但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捏著鼻子來參與,害怕會因為沒有參與而受到新襄的攻擊。
看到魚貫進入會場的各方勢力代表,特別是史可法和李巖,俞國振忍不住笑了。
這二人都是絕對不會投入他帳下的,但兩人又有不同,李巖雖然不會投入他帳下,卻在某些方面會為他效力,而史可法么,大約就是會以前朝遺老的身份郁郁終身,或許在某天想明白了跳水自盡吧。
史可法也看到了俞國振,不過他沒有過來招呼,他一直環視四周,這時聽得有人問道:“聽聞建虜也派人來參與此次盛會,為何不見其人啊?”
史可法心中也有些奇怪,為何建虜的人沒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