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臨近，齊河市的街面變得熱鬧起來。

往日幽靜的齊河市委大院，倒是沒有什么變化。不過今兒停車坪里停滿了各類小車，一看牌照號碼，幾乎全是各區縣的一二號車。

市里正在召開年終總結會議。

小范圍的，各區縣黨委書記和政府首長參加。類似這種會議，每到年底，都要召開。其中以各區縣黨政首腦參加的會議規格最高。這些人是扎扎實實的一方諸侯。

會議形式是座談會。

市委市政府班子成員，幾乎全部與會。市委辦公樓大會議室人頭擠擠，煞是熱鬧。一般來說，這樣的會議，氣氛都不會很緊張，相對輕松。馬上就要過年了，來的又是實權人物，沒事板著個臉干嘛？

今年這個總結會，和往年有所不同。

沒有見到市委副書記，市政協主席郭清華的蹤影。

郭清華是兩年前退二線的，從市長位置上前往市政協擔任主席。當時，郭清華市委副書記的黨內職務依舊保留著，市委領導排名，他仍然排在第二位，居于市長鄭美堂之前。這種情形很有意思，全省各地市都不多見。

鄭美堂其實內心是比較有意見的，其他地市都是行政首長排在黨內第二位，憑什么到鄭市長這里，就只能委委屈屈地排在第三？鄭市長并不是那種心胸開闊的人。只是奈何不得郭清華和他是“戰友”，有意見也不能說出口來，只能在心里憋著。

前不久，省委在征求郭清華本人的意見之后，下文免去了郭清華市委副書記的職務，讓他專務政協主席。郭清華已經六十一歲。早就過了正廳級干部任職年齡的上限。人大和政協那邊要好點，沒太多的人去關注。毋庸諱言，在國內官場，很長一段時間，去人大和政協任職就意味著退二線了。但市委班子組成卻歷來備受關注，排名僅次于市委書記的第一副書記，更加如此。

既然免去了市委副書記的職務，今天這個會議，郭清華就不來參加了。

多多少少有點失落。

盡管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人不能一輩子不退休，但郭清華在齊河市工作了一輩子，擔任主要領導干部的時間超過二十年，早在大動亂期間，他就是齊河市革命委員會的組織委員。相當于后來的市委組織部長。資歷之老，齊河市無人能出其右。驟然之間，離開權力第一線，失落是必然的，需要一點時間來慢慢平復心情，逐漸習慣真正退二線的新生活。

會議并沒有因為郭清華的“消失”而受到什么影響。

在這個會議上，市長鄭美堂同志出乎意料地表揚了云湖縣的工作。并且鄭市長不是公式化的走過場，而是真正的全面表揚，高度評價了云湖這兩年來所取得的各項成績。尤其對縣委書記范鴻宇同志，贊譽有加。

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許多“諸侯”。頓時都來了精神，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鄭市長，也有不少人的目光在范鴻宇臉上打轉。

在齊河市官場，范鴻宇兩口子都是扎扎實實的“異類”。

比如類似今天這樣的會議。正處級以上實權干部參加，范鴻宇和高潔的年輕。顯得與其他同志格格不入。在座諸人，連一位四十歲以下的都沒有，范鴻宇才二十七歲。

鄭市長在公共場合表揚云湖的工作倒有過先例，不管怎么說，云湖的經濟總量，已經躍居全市第一。這是扎扎實實的成績，硬邦邦的數據和事實擺在那里，誰也否定不了的。但云湖是云湖，范鴻宇是范鴻宇，鄭市長以往在表揚云湖的時候，刻意“回避”范鴻宇，最多就說是“在云湖縣委縣政府的領導之下”，一筆帶過。鄭市長和范書記的矛盾，幾乎是公開化的，在座諸人無有不知。

今天這樣點名贊揚范鴻宇，絕對是頭一回。

發生了什么新情況？

大伙的腦子立即高速運轉起來，對此展開了“邏輯分析與推理”。

事物反常即為妖！

官場上尤其如此，鄭美堂和范鴻宇之間，更加如此。

目前來說，全國大局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去年，最高首長南巡，發表了一系列的講話，終于結束了黨內長達數年的有關“姓什么”的大辯論，確定了繼續深入進行改革開放的大政方針。

全國立即再次掀起了一輪深入進行改革開放的。

云湖縣經濟總量連年大幅度增長，財政收入和全縣群眾人均收入同步大幅上揚，躍居全市第一，全省第三。單以增長速度而論，云湖縣是全省第一。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主管經濟建設的一市之長高度贊揚經濟發展速度超常的云湖縣委書記，似乎十分合情合理。

如果表揚和被表揚的雙方，不是鄭美堂和范鴻宇，那么就相當正常。

但能來參加今天這個會議的人，又有誰的腦子是簡單的？

總覺得有哪里不大對頭。

散會之后，鄭美堂的秘書專程等在會議室外邊，像是很隨意的和范鴻宇走在了一起，很客氣地說道：“范書記，鄭市長請您去他那里坐一會，有些工作，鄭市長想和范書記交流一下。”

帶著明顯商量的口吻，并且用上了敬語。

自來市長秘書，從未對哪位縣委書記如此客氣過。

“好的。”

范鴻宇微笑頷首，和秘書一起，去了市政府辦公大樓。

“鴻宇同志來了？來來，過來請坐。”

鄭美堂很明顯在等候范鴻宇，老早就在待客沙發那邊等著的，范鴻宇一進門，鄭市長立即起身，笑呵呵地給范鴻宇打招呼。

范鴻宇也不客氣，大步走過去，和鄭美堂寒暄一句，便即大馬金刀地坐下了。

自從鄭美堂出任齊河市長之后，范鴻宇也來過他的辦公室幾回，身為云湖縣委書記，范鴻宇不可能在公事上和市長“老死不相往來”，那不現實。每次到鄭美堂這兒來，都是隔著辦公桌對面而坐，大家都一本正經，相當的公事公辦。

在待客沙發區談話，也是第一回。

今兒鄭市長可是接連對范書記破例了。

至于什么原因，范鴻宇也能猜到那么一點端倪。前幾個月，上邊就傳出風聲，說省委副書記袁留彥要調往他省擔任省委書記。根據范鴻宇從首都那邊得到的消息，這個傳言的真實程度很高，現在基本已經可以確定下來，過完年，袁書記就要向西了。出任西南某省的省委書記。

在范鴻宇的記憶之中，另一個世界，這個事應該發生在今年年初，在這個世界，卻推遲了整整一年，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許是蝴蝶效應的緣故吧。

只不知道，袁留彥在這個世界的命運，會不會因為這個推遲一年而有所改變。

貌似另一個世界的袁書記，最終栽了個很大的跟斗。

不過范鴻宇不是很關心這個，畢竟跟他隔得比較遙遠。袁留彥最終是栽跟斗也好，善終也罷，對范書記都沒有太大的影響。

但鄭美堂顯然和他不一樣，不關心是不可能的。

“來，范書記，抽支煙。”

鄭美堂拿起茶幾上的最新配方青山王香煙，遞給范鴻宇一支，多多少少還有點尷尬，似乎不是那么習慣和范鴻宇套近乎。

范鴻宇倒是很隨意，接過香煙，主動給鄭美堂點上了火。

“范書記，這兩年云湖的工作做得很好啊，取得了非常耀眼的成績，有目共睹。為兄弟區縣樹立了學習的榜樣，這個很了不起啊。尤其云湖的底子，放在全市范圍來看，算不上多好，能取得這樣的成績，更加了不得。”

鄭美堂抽了兩口煙，隨即再一次對范鴻宇大加表揚。不過聽起來，總好像是“背書”一樣，有點不大自然。

范鴻宇便謙遜地說道：“鄭市長，云湖能夠取得一點成績，主要還是市委市政府領導有方，加上縣里的同志們齊心協力，不是哪一個人的功勞。”

鄭美堂笑道：“話是如此，但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主要領導，尤其是一把手的領頭羊作用，至關重要。你們縣里率先搞出來的那個農產品銷售管理模式，在全市推廣之后，都發揮了良好的作用，帶動了全市農林漁副產品生產銷售的熱潮，為全市的經濟建設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市財政連年增長，范書記有很大的功勞。”

鄭市長對范書記的贊譽，越來越高了。

范鴻宇又謙虛了幾句。

“范書記，我聽說，你們云湖有意要在明年實行九年制義務教育全免費？還準備全面清理砍掉一些不合理的統籌款和提留款？”

高度贊譽了范書記之后，鄭市長順著話題，很隨意地問道。

范鴻宇答道：“是的，鄭市長，我們是有這個打算。九年制義務教育，是國家早就提出來的目標。因為國家財政方面的困難，一直都沒有做到真正的義務教育全免費。現在云湖的經濟發展比較快，財政有了一定的積累，我和清平縣長還是班子里的其他同志商量了一下，打算試一試。教育為興邦之本嘛，九年制義務教育全免費，也能從一定程度上減輕群眾的負擔，體現社會主義的先進性和優越性。另外，各個區鎮和鄉村的統籌款和提留款，確實也存在許多不合理的地方，春節之后，我們打算全面清理，砍掉一些不合理的收費。政府不能與民爭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