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榮華謝后
南京城中,最貴莫過于衛國太夫人,這是整個南京城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信之不疑的事。誰都知道,即便是作為衛國公夫人的嘉興長公主,對于婆母不但孝順備至,而且陪侍婆母出門會客時,從來不拿公主的架子,一貫走在衛國太夫人身后,也不知道羨煞了多少底下有個尊貴兒媳的婆婆。這些也就罷了,衛國太夫人的那些庶子們,一個個都有各自的出息,分家之后非但不曾烏眼雞似的亂爭一氣,每逢衛國太夫人做壽,都會盡心竭力置辦壽禮,每一年那熱鬧喜慶的場面讓無數鬧家務的勛貴府邸眼紅到死。
這么多年過去,王夫人早就不在乎旁人那些或敬服或艷羨或嫉妒或不屑的目光了。坐在玻璃大妝臺前看著里頭那滿頭銀絲的自己,她擺手制止了要往上頭插那支紅寶石鳳釵的的丫頭,淡淡地說道:“換那支青金石的。”
今天是母親七十大壽,身為母親唯一的女兒,如今已經是保國公夫人的顧鈺把家務事都交給了長媳,早一天就回了府中幫忙操持。此時此刻聽到母親這話,她忍不住開口說道:“娘,這喜慶的日子,那一套紅寶石的頭面總喜慶一些。”
“年紀大的人,這些年輕時喜歡的顏色再也壓不住了。”王夫人側頭瞧了一眼同樣不再年輕的女兒,眉頭一挑笑了笑,“你從前還不是愛大紅的?可現在寶藍的天青的秋香色的,什么素淡穿什么,這會兒倒勸說起我來了。”
被母親這一說,顧鈺頓時無話。眼看著母親梳好了那整整齊齊的圓髻,插上那幾支樸素卻不失別致的發簪發釵,繼而帶上了褐色嵌著綠玉的暖額,等到丫頭仆婦們都垂手退了下去,她方才探頭看著玻璃鏡中的人影,含笑說道:“娘。要是今天那些太夫人夫人奶奶們看到您這精精神神的樣子,必然都要圍著您問養生秘訣。”
“哪有什么秘訣,把心磨練得堅硬一些,也就是了。”王夫人說著便側頭看了女兒一眼,似笑非笑地問道,“你不是也歷練出來了?”
見顧鈺不再年輕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異色。隨即又平靜了下來,王夫人哪里不知道女兒的心緒變化,站起身后便輕輕嘆了一口氣:“這世上的姑娘們,都羨慕當今皇后的福氣。丈夫一心一意,兒女孝順知心。上頭公公婆婆如今也都不在了。即便不是皇家,換做尋常人家,也是求都求不來的。可這種情形終究鳳毛麟角。男人大多數都是一路貨色。即便那些只守著妻子一個的男人,倘若真的誘惑足夠大,未必就能把持得住。柳下惠那等坐懷不亂的人物,也就是傳說典籍里頭的事情。女人沒嫁人之前可以憧憬,可出嫁后,不妨把自己的心守得嚴實一些,這樣有些事情也就不會那么在意了。”
盡管如今已經是保國公夫人,貴為超品命婦。又是一家主母,家里那些姨娘妾室庶子全都是服服帖帖,但顧鈺聽著母親這平平淡淡的言語。最后仍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娘,您嫁給爹這么多年,就真的不曾在意過?”
面對女兒的這個問題。王夫人沒有直接回答,沉默片刻后便反問道:“你還記得你大姐么?”
當年沒出嫁的時候,顧鈺和顧抒顧拂姊妹兩個常常有些明爭暗斗,但隨著顧抒被冊為韓王妃,接著遠嫁多年方才回朝,那些從前的小小齟齬,早就成了前塵往事。此刻聽王夫人說起顧抒,顧鈺一時愣住了,許久方才輕聲嘆道:“大姐確實命苦。”
“她命苦,是因為她的母親自己就看不透,所以沒把她教好。”王夫人那仿佛古井無波的眼神微微泛起了絲絲漣漪,一時想到了自己初入顧家門的情景,“你大姐的心高氣傲全都是隨了你大伯母。你大伯母和你大伯父當年也算伉儷情深,可后來因為后繼無人,你大伯父活活被慪死,你大伯母那最后幾年的日子,過得何嘗舒心?她千辛萬苦想讓你大姐嫁得好,可卻不想想,王府這種地方,豈是單純憑著才學容貌就能站穩的!徒有一個韓王妃的名分,半個兒女也無,又不肯養一個庶子在名下,勸都勸不聽,縱使娘家得力又有什么用?你嫁入保國公府這些年,當年的保國公還不是有些大家公子的毛病,如今呢?”
最初那些憑著妖嬈勾引丈夫的那些女人,早就連骨灰都爛了!
顧鈺想起府中那幾個對自己敬若神明的姨娘和庶子,不禁輕輕搖了搖頭:“娘那時候和我說過,不爭朝夕。”
“女人沒有丈夫的歡心,或是失去了丈夫,并不意味著就此失去了倚靠,但沒有兒子,老來卻必然凄慘,所以如果有什么萬一,哪怕不是自己肚子里出來的,也得養住一個!”王夫人側耳傾聽著外頭戲班子入場時的喧鬧,臉上卻沒有任何過壽的喜氣,“我嫁給你爹的時候,是因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當年你祖母親自和王家定下的婚事,因為兩家門當戶對,而在亂世之中,婚姻是維系兩家的紐帶。那時候,你爹其實有傾心的人,是他一個遠房表姐。”
這種年代久遠的事情,顧鈺竟是從未從父母長輩口中聽說,此刻頓時輕輕吸了一口氣。看著母親說起這陳年舊事時的平淡口氣,她忍不住第一次仔仔細細審視起了自己的母親。見其仍是以那種無數貴婦效仿稱贊的無可挑剔儀態端端正正坐著,她忍不住打心眼里生出了一種深深的敬服。
“顧家那時候不過是地方大族,可你爹那表姐的祖父做過前朝侍郎,家境豪富,她到顧家時,和瑜兒的情形又不同,人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你爹和她一來二去之下便兩情相悅,一度以為憑著兩家是親戚,這一樁婚事你祖母會首肯,結果卻不防人前腳剛走,你祖母就給他定下了我這王家女。所以,初進門的時候,他對我很冷淡。而你大伯父和你大伯母新婚燕爾如膠似漆,兩相對比,那是我最難熬的日子,尤其當我知道你爹心里頭是有別人的時候。”
而且那女人不是低三下四的婢女通房侍妾,而是比母親出身更尊貴的千金小姐!從保國公府的孫媳婦熬到當家主母,顧鈺隱約覺得自己抓住了母親的心情,本能地止住了開口追問的念頭,只是默默地聽著。
“這事情是你祖母親口告訴我的。你祖母素來是明眼人,沒有去訓誡你爹,而是徑直對我挑明了。你祖母說,倘若她那外甥女的祖父不是侍郎,而是鎮守一方的武將,那么當初那樁婚事她必然會首肯,可是一個致仕侍郎,在盛世的時候是一方父母,子民俯首帖耳,可在亂世的時候,而且還人走茶涼,卻根本一文不值,家境豪富更猶如吸引別人覬覦目光的靶子!她寫信告訴她那表叔,勸諫召集子弟練武屯兵,可人家自忖多年書香門第的名聲不予理會,所以她為了讓你爹死心,給他匆匆定下了和王家的親事。也就是那一次,你祖母說過,身為母親,只要能保住家保住兒女,別的都可以不理會。”
按著妝臺站起身來,王夫人對著鏡子照了照那端莊素雅的一身行頭,又淡淡地說道:“后來,你爹和你大伯父就帶了顧家編練的家丁投效了太祖皇帝,上陣出生入死大戰無數。而你祖母變賣了顧家祖傳的那些田地,帶著我們隨著太祖皇帝的家眷輾轉多地,雖則吃了不少苦頭,但至少幸存了下來。而你爹的那個表姐,昔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卻因為家中遭流民洗劫,一家人南下錯投了王元通不說,而且還把她獻給王元通為妃。王元通兵敗之日,不但自己,而且后宮都給殺盡了。就連他的家人,也在頭一批入城的兵馬掃蕩下全都死了。而你的祖母,甚至沒能為自己的親眷收尸。”
這種亂世之中裸適者生存不容走錯一步的哲學,聽得顧鈺毛骨悚然。她不想再去問已經故去多年的父親當年得知那一連串訊息的時候,可曾有過悲傷憤怒痛苦,她只知道時至今日,世人看見的只有顧家的風光無二人丁興旺。
“情愫只是一時的,婚姻才是一生的。”王夫人款款走到屋子門口,隨即回過頭看著顧鈺道,“時辰差不多了,咱們出去見客吧。”
這一夜,衛國公府高朋滿座賀客盈門。衛國公顧鎮和嘉興大長公主忙前忙后張羅,作為女婿而且接任了衛國公顧長風南京守備一職的保國公親自出面替岳母操辦壽宴,就連威寧侯顧銘和張琪夫婦也不遠千里從京城趕回了南京。開宴之前,和顧銘張琪夫婦一塊下南京的內官監太監陳海不但代表帝后到衛國公府賀壽,更替皇帝頒賜衛國太夫人紫檀拐杖以及數珠冠服等等好些東西,一時更是引來了無數人稱羨。
當王夫人在晚輩們如同眾星捧月似的簇擁到正堂金戈堂之外,看著那一簇簇璀璨綻放在夜空中的煙花時,她的眼前卻依稀浮現出了自己當年大紅嫁衣頭頂大紅蓋頭步入顧家的場景,依稀浮現出了洞房花燭夜被人挑開蓋頭的羞澀面容。
如今享盡的衛國太夫人,當年初入顧家門之際,也不過是一個憧憬過夫君眷顧的小女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