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葛并非北周的大族,但在當地卻是具有赫赫聲名的士紳。
東葛青云的祖父擁有本州中一半良田,其父頗有才學,得長安高官引薦,任了地方長官。無論是財力,還是官場,東葛都是正在往上快速攀升的新貴。
采蘩前世看中東葛青云,不僅因長子嫡孫的他必會成為東葛家的繼承者,而且還因東葛青云本人是很有野心的。她遭牢獄之災時,東葛青云已經在長安置產,打算娶了沈珍珍后就入都謀官。而他曾諾她,到時會帶她同行。只是她萬萬沒想到,不到一年的時間,東葛青云竟能擔了使臣。該說她看男人的眼光還真是該死得好嗎?
“采蘩姑娘如此盯看一個男子,不怕引人誤會?”譏誚的聲音發自美玉公子之口。
采蘩的目光僵硬拉回,“五公子說笑,不過是東葛大人年紀輕輕就能出任使臣,就好奇多看兩眼罷了。”
這樣的說法十分牽強,向琚抬眉,“東葛大人年紀輕輕,難道我等就老態龍鐘了不成?”
姬鑰暗笑在心,你可不就是暮暮黃昏嗎?但看采蘩,不由卻是一愣。
“姐姐――”那樣戚戚的神色,他記得很久以前見過,在沼澤地前。姐姐曾是北周女囚,這個東葛大人是北周當官的,難道――
姬鑰很機敏,突然拉起采蘩就走,“姐姐,我悶了。看這樣子,肯定是要用完午膳才比了,不若陪我逛逛去。”
他還不忘禮節,對向琚道,“五公子,失陪。”
采蘩任姬鑰拉著,等走出了眾人的視線,才道,“鑰弟,你真是大了。如此機靈。”
兩人所在之處正是后院,昨的石鍋工具還沒收好,但廊下的桌椅已經搬干凈了。站在石鍋邊說話,不怕有別人聽見。
“姐姐,那個東葛大人該不會是判你流放的人吧?”姬鑰往最壞處想。
“不是。”嗅到殘漿的香,采蘩緊繃的雙肩漸漸放平。“他是差點成為我夫君的人。”不知怎么,突然想笑了。想著,她便真呵呵笑了起來。
“g?!”姬鑰本來正想松口氣,聞言臉變色,“姐姐。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不笑難道還哭?”想想自己當初剛到燼地,幾乎天天都在哭這個男人無啊,現在再哭。她可要臊死。她怕東葛青云干什么?上輩子她對不起的,一個是爹,一個是自己,除此之外,再沒有別人。
“可是,他若認出你來――”姬鑰不知她怎么緩過來的,但他可要急死了,“你別忘了你可是在北周吃了官司的。”
“鑰弟。有件事遲早要跟你說,今既然要撞上舊識,我就順道說了吧。你有沒有奇怪我是怎么從兩個官差眼皮底下逃出來的?”姬鑰不是普通孩子。他老成,可以把握分寸。
“這個我想過,多半是找解手之類的借口。然后趁官差不注意就跑了。”雖然對女子來說,要逃過兩個大男人的追捕不容易。
“我殺了他們,就在福來客棧。”今世的事,說出來卻如隔世,“所以,我不但是逃犯,還是殺人犯。”
姬鑰張大了嘴,半晌后結巴,“姐……姐,此話不可玩笑亂說。”單是逃犯這一條,他都幫她提心吊膽,然而殺官差?
“那兩人將我爹折磨致死,我殺了他們后,心中痛快難以言表。如果重來一次,我會再殺他們一次;如果重來千百次,則殺他們千百次。”恨之入骨。
“姐姐……”姬鑰的眼神瑟縮一下。
“鑰弟,你怕我了?”采蘩留意到。
“不是。”姬鑰連忙搖頭,“爹娘死后,我曾想過無數次,卻不敢對任何人說。若讓我找到殺害他們的兇手,我也想親手刃之。原來姐姐跟我一樣。我記得當那兩個官差兇神惡煞,姐姐卻似柔弱無助,能奪其命報父仇,有勇有謀也。”
“不是我有勇有謀,而是有人相助。那兩個官差本羞辱我之后再殺人滅口,多虧你爹娘先知先覺,花銀子買通他們,讓我逃過一劫。后來,又遇江湖客,迷暈了官差,給我削鐵如泥的匕首。”她所做的,只是將匕首插入兩頭睡得很死的豬的心臟而已。
“我爹娘?”姬鑰訝然,隨即反應過來,“那你還不肯送我和雅雅回家,讓我求半天?”
采蘩拍他的頭,“別忘了,我可是救了你們的命。”
“哇,姐姐,我爹娘要是沒先花銀子,你難道是打算見死不救的?”姬鑰瞪圓眼睛。
“你爹娘沒花銀子,我也是個死人了。”人生際遇本就是環環相扣,一環錯開,便會有全然不同的結果。
“那倒也是。”姬鑰一點就通,“姐姐的遭遇奇特,令我匪夷所思,改一定要跟我仔細說說經過,但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避開那個東葛大人。”
“避開?”采蘩倒是已經想開,“連皇上都來了,我怎么避?就算這會兒說不比也不可能。”
“要不――要不――喬裝一下?把臉涂花?對了,你是女子,可戴紗帽。”姬鑰急得亂出主意。
“昨天我沒戴紗帽,今天早上也沒戴紗帽,下午突然戴個紗帽出來?”這種時候,采蘩卻讓姬鑰逗樂了,“而且那人很容易就知道我的名字了,遮臉也沒用。”
姬鑰看她樂,不由氣鼓鼓,“我腦袋都快想冒煙了,姐姐卻是越來越輕松的模樣,那到底該怎么辦?難道就任由他把你認出來,然后跟所有人說你是北周的逃犯,還殺了官差?”
“避無可避,唯有針鋒相對。我將這些事告訴你,就是讓你有個準備。”正是認清了避不開的事實,她才恢復平靜。獨孤棠曾說過她和從前不同了,她想,或許是時候讓自己看看到底有多不同。
“準備什么?”他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所措啊。
“準備著最壞的打算,但你記住,一定要堅持原來你告訴老太爺老夫人的說法。因為,那人雖然一定會認出我來,可我是不會承認的。”這是她唯一的選擇――打死不認。
“可是這種事不是你不認就行的。”姬鑰心想掩耳盜鈴行不通。
“我不認,他就得找證據。他人在南陳,要回北周找,一來一去就得三四個月了。這一段時間里,我們可再想別的辦法。”逃也好,怎么都好,哪怕拖過今天,她都會想出法子來。
“只能如此了。”姬鑰不得不承認為今之計也別無他法。
兩人回到中院,兀自心思沉沉吃罷飯,那邊秋相就宣布比試繼續了。
采蘩雖說已決心面對,站在紙槽前,視線卻不由自主悄悄搜尋東葛青云的座位。只見他與向琚同桌,仍忙著說話,顯然對比紙沒有絲毫興趣。如果他一直專注在結交上還好些,偏偏向琚說了句什么話,令他終于隨意一眼過來。也是那一眼,讓他整個人突然站了起來。
采蘩到底不住他認出自己來的瞬間,拿著抄簾的手發顫。愈想掩蓋還愈慌張,簾子入水居然濺花。
看客們可能不清楚,但旁邊槽臺的西騁卻盡收眼底。
“你是想向皇上表示不滿,因為他讓我跟你又站在同一條線上,讓你贏我的可能越來越小?我師父說左氏有不傳之謎,看來你也沒練到家。”他諷道。雙手扎布,但紙簾端穩,以最好的角度浸入紙漿。
采蘩因他的冷言冷語突然一驚。這驚,在她心里鋪天蓋地,將剛才的顫完全壓了過去。她怎能忘了,此時此刻,沒有比造紙更的事,包括自己的命在內!
將那簾紙絮倒掉,她垂首,低眸,一動不動,靜候。
“怎么她又不動了?”于良覺著自己今天會被采蘩急死。
姬鑰不答,在看那個慢騰騰坐下的東葛大人。
“東葛大人怎么了?”向琚溫雅一笑,“可是女匠讓你吃驚?”采蘩和東葛青云可能互識。
“這位童姑娘叫什么?”東葛青云雖然坐回了位置,心神卻尚未歸位。
“童采蘩。”向琚說罷,看到東葛青云頓時瞇眼。果然啊――
“采蘩嗎?”東葛青云緊緊盯著場中那道影,“她是本城人嗎?”
“不是。童姑娘本是你們北周人,認了我南陳大族姬氏嫡裔為義父母,年前才隨她的義弟妹來到都城。”向琚再看采蘩,見她不動,以為她受東葛青云的影響,“不知東葛大人為何問起?”
東葛青云又看了采蘩好一會兒,再開口卻已回神,“正如五公子所言,北周不曾有造紙女匠,故而好奇。”
“是嗎?我還以為你認識她呢。”向琚笑過,卻和秋路的目光對個正著。
“怎么?”他問。
“沒什么。”秋路淡然瞥開眼,“你今的話有些多了。”
這時,采蘩才動。
“三抄?”于良拍臉,“我沒看錯吧?她,她,她竟然用三抄法?”
姬鑰不懂三抄兩抄的,就看見采蘩拿著抄簾連浸三次,才迅速分離鋪下。
“丹大人,我能不能提醒師妹?”于良急問旁桌同樣詫異的丹大人,“藤紙根本用不到三抄,那會讓紙質過硬的。”
“相信她。”丹大人說。詫異,但堅持。
然而,于良在更多人眼中,看到了輕視,不屑,還有幸災樂禍。在采蘩開始三抄起,他們都認為勝負終于可以落定——
明天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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