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四八章何如輔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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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長長的柳葉眉舒展如劍,俏皮中帶著一絲堅強,對糜芳來說,這張俏臉,這副神情,他再熟悉不過了。閱讀
少年時代,每次小妹擺算籌贏了大哥,或者用什么惡作劇,成功捉弄了自己,她都會擺出這么副神情。有些俏皮,有些得意,會說話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仿佛在說:看,這次我又贏了。
懸了差不多一個月的心總算是落了地,一陣狂喜涌上心頭,顧不得計較小妹擅自離家,貿然應募的荒唐舉動,糜芳急急起身,便待上前相認。
腳尖上卻傳來的一陣劇痛阻止了他,他愕然轉頭,見自家大哥一派夷然自若的模樣,完全沒有上前認親的意思。倒是不經意間的掃過來的眼神,顯得意味深長。
盡管搞不清楚為什么,但糜芳知道,大哥確實無意此時相認,至少不打算主動認親。
糜芳性子雖有些急躁,但對自家兄長卻一向是敬服的,知道現在不是詢問的時候,只能強自壓抑,把到了嘴邊的呼喚給咽了回去。
這一系列的變化都在眨眼間,糜芳收發都急,結果一口氣沒喘勻,生生憋了個大紅臉出來,倒叫宮天大是腹誹:糜家老二果然沒啥長進,不就是個美女嗎?至于么?
看到了糜芳的窘迫,對面那雙大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充滿了笑意:最壞的就是二哥,總是做夢想著一步登天,自己又不肯努力,反而整天打著拿自己做禮物的主意,讓他受點窘也好,省得他賊心不死。
“這位是國淵國子尼,為刺史府主簿……”
將糜家兄弟的神情盡收眼底,王羽心中雪亮,他并不點破。象沒事人一樣為雙方互相介紹起來。糜家兄弟在徐州發揮的作用更大,更深遠,不急于將其拉近幕府,保持現狀就好,所以,青州這邊也需要有人指揮調度。
國淵在實務方面涉獵頗廣,讓他在屯田之外,再分一部分精力出來兼顧商業。也算是人盡其用。至于另外一個么,王羽瞇起了眼睛,將笑意隱藏起來。
“這位是倪貞姑娘,二位也應該聽說,她在算學上的天賦可謂驚人,又通曉經商之道,故羽開了個特例,征辟為幕府從事,以后大家要多親近親近。”
糜芳瞠目結舌,不能作答。糜竺則表現得很從容,拱手一禮。道:“東海糜竺,見過子尼先生,倪從事……”
糜竺的口才相當不錯,說話時完全不帶地方口音,但這個‘倪’字他說的卻含含糊糊的,聽起來像是咬了舌頭。
“子仲兄有禮了。”國淵不知就里,他的才干主要在政務上。對察言觀色這種事本就不是很在行;穿著男裝的糜貞忍住笑,與國淵一起向兄長還禮,看起來倒也似模似樣。
宮天這個私鹽販子對氣氛敏感得多。瞇縫著一雙小眼睛,在雙方臉上掃來掃去,試圖找出點線索來。
王羽卻不理會那么多,他現在很忙,非常忙,既然已經確認了與糜家的關系,那么就沒必要再做試探,直截了當的把計劃展開才是正經。
他擺擺手,示意雙方各自落座,開口道:“海鹽貿易只是個開始,羽勾畫的貿易藍圖,遠不止如此,子仲兄,先前送去的新紙,你可看過了?”
糜竺恭敬道:“君侯高才,先建書院,再造新紙,教化萬民,功德堪與古之圣賢比肩。”
“子仲兄謬贊了,”王羽笑著搖搖頭,“且不說造紙術不是某發明的,就算是,某的初衷也沒有子仲兄想的那么遠。在商言商,子仲兄還是不要拘泥那些俗禮,直來直去就好,若是在徐州銷售,此紙的銷路如何?”
糜竺微一沉吟,不答反問道:“那要看君侯的意思,和這紙的生產耗費。以竺看來,售紙或以高價,針對世家豪強,以精取勝;或以低價,針對民間,以量取勝。”
“紙主要原料是竹子,成本并不為高,若是組織得力,規模上得去,成本還會進一步降低……”王羽不作隱瞞,將新造紙術的相關訊息和盤托出。
他本來就沒打算自己組織生產,東海糜家家財億萬,門客、仆從近萬,經商經驗也很豐富,交由他們組織才是最省事的。
其實,他的新造紙術,也就是在原料上動了點腦筋,比原來的造紙術高明不了多少,就算沒有他,按照原本的歷史進程,紙的普及也不是很遙遠了。
所以,沒什么可保密的。
他覺得無所謂,糜家兄弟卻很激動,雖然理解王羽讓他們留在徐州的苦心,但難免還是有被拋在外圍的感覺。現在王羽對他們毫不隱瞞,正好消除了這種疑慮。
“既然如此,徐州民間富庶,豪富尤多,以竺之見,完全可以由高及低……”談起生意經,糜竺身上不見了雍容優雅,侃侃而談的樣子,倒像是個縱橫家。
他談及了從生產到銷售的方方面面:工坊的選址ㄉ瑁蝗綰斡悶淥飫匆卦牧涎斷ⅲ蝗綰胃薟坷吹髡鄣牟唄裕縭侵種鄭芏嘍際峭跤鶚孿讓幌氳降模鵠慈從行┦煜ぁ
王羽仔細回想了一下,才發現這熟悉感從何而來,后世的商業資訊中,似乎有一些類似的內容,尤其是怎么對商業信蟚斜苣且豢欏
當時聽到的時候覺得很厲害,現在看來,也不過就是老祖宗遺留的智慧而已,把工作委托給專業人士,就是省心啊。
隨著對糜竺的了解越發深入,接下來的事情談起來就越發順暢了,王羽只管點出大致的構想,細節什么的完全就不問,只是讓在場的眾人自己去完善討論。
除了鹽、紙之外,王羽的構想中還有冶煉、茶、鑄錢、酒類等等,差不多就是漢武帝時代,桑弘羊的商業政策的改進加強版。大部分都是他和田豐、國淵等人商議后,照本宣科的結果,少部分是他根據領先時代的知識,加以增強的。
隨著默契的加深。糜竺對王羽的敬佩也是越來越深刻,他不知道對方小小年紀,怎么會懂得如此多常人不了解的知識。
比如那茶,事先誰能想到,王羽預定的茶市場是在遼東,乃至草原、大漠呢?不是王羽說起,根本就沒人知道,茶還有預防疾病的作用。尤其對那些生活在草原上,長期吃不到蔬菜的胡虜來說,此物堪稱靈丹妙藥。
此外,王羽還提出了大規模海貿的概念,茶和陶瓷,就是他為了海貿特意挑選出來的重點商品。
這些先知灼見,為糜竺打開了視野,讓他看到了傳統商業之外的廣闊空間,而且越是琢磨,就越能感受到其中蘊藏著的深遠意圖。
沉浸于此。陶醉于此,以至于直到從刺史府告辭出來。他的心神仍然恍惚不定,走路時也是深一腳,淺一腳,像是喝醉了似的。
“大哥,大哥!”從離開議事廳,糜芳就試圖把兄長喚醒,開始聲音很小。發現沒有效果后,他又提高了幾分音量。等到出了府門,他干脆湊到糜竺耳邊大聲叫嚷起來。
“呃。哦?”糜竺如夢方醒,看一眼弟弟,茫然問道:“是子方啊,何事?”
糜芳翻了個白眼,“大哥,你想什么呢?剛才君侯跟你道別,你卻只管傻笑,平時總是告誡我,要遵守禮節,注意形象,唉,你這是怎么了啊!”
“一時想的入神,君侯應該不會見怪的。”糜竺回了回神,笑著揮揮手,為自己的判斷加了句譭牛骸俺紗笫掄卟瘓行冢釷俏徽嬗⑿郟灰勖前鴨蘋蔥械耐昝潰幟睦锘嵩諍跽廡┬∈攏俊
“那倒也是,君侯年紀不大,可這份氣度真是……”糜芳也是感慨萬千,不過,他的心思并不在這上面,見兄長恢復了常態,他急忙將憋了許久的疑問說了出來,期盼著兄長能為他解惑。
“大哥,你為何不讓我當場認下小妹啊?以前沒接觸過,不知道君侯是這么隨和的人,現在知道了,他對小妹也很看重,當場認親,然后借著大婚之勢,順水推舟的來個親上加親……豈不是好?”
糜竺微微一笑,道:“子方,你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我一直說,讓你多讀書,遇事多琢磨……”
“唉呀,大哥,你就別說這些了,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糜芳老大不耐煩的嚷嚷道:“剛才你們說的那些鐵啊、茶啊的,我都聽不懂,一直在琢磨這件事,已經琢磨了很久了,你行行好,就別吊我的胃口了。”
“你啊……”糜竺瞪了弟弟一樣,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只想著聯姻的好處,有沒有想過君侯在想什么,小妹在想什么?就憑君侯眼下如日中天的聲望,你覺得他身邊會缺女人么?若是,只想要幾個女人,他勾勾手指,諸侯們還不把青州刺史府的門檻擠破啊?”
糜芳啞然:“那……”
“以吾觀之,君侯看女子,似乎喜歡才貌雙全的,而且在成親前,相處的越久,越融洽,才越喜愛……”
“還有這種事兒?”糜芳眼睛一下就瞪圓了。
“你仔細想想就知道了,蔡公的千金,還有司徒府歌姬出身的那位貂蟬夫人,要知道,今次大婚,雖然是以蔡夫人為主,貂蟬夫人只能算是妾室,但禮數上,兩人卻是一樣的!”
糜竺看著弟弟的眼睛,很認真的說道:“由此可以看出,君侯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小妹既然已經入了君侯幕府,她的緣法,就由她自行去好了。退一萬步講,就算她與君侯無緣,將軍幕府中英才濟濟,將來更是前程無限,哪個又比徐州那幾家差了?”
“原來如此,大哥英明!”糜芳恍然大悟。
“這些都是后話,現在關鍵是要將君侯囑托的事辦好。”
糜竺話鋒一轉,道:“你我此來是為了出使,禮成之前,我不能離開,另外,計劃的詳細內容,還有不少需要商榷之處……我修書一封,你帶著先回東海,當面呈予陶公。然后按照我說的,回朐縣調動人手,做準備,事關重大,你切不可疏忽了。”
糜芳沉聲應道:“大哥放心,事關我糜家的前程,我怎敢大意?”
“這樣就好。”糜竺點點頭,心中涌起萬千豪情。鬼使神差的說了一句:“這一次,我糜家的前程,當真是無可限量了。”
糜芳日夜兼程,用了不到三天的時間,就從臨淄趕回了徐州治所,郯縣,在刺史府的書房見到了陶謙。
“鵬舉此子,老夫初見時就覺得不凡,現在看來,他的成就比老夫想象的還要了得。思謀之深遠,遠在老夫想象之外。了不起,了不起啊。子仲得其主,以他的才華,成就無可限量,無可限量啊!”
看過糜竺的書信,陶謙也是驚嘆不已,當著糜芳的面。發了一番感慨。
“敢問陶公,這不可限量……到底作何解釋啊?”
在臨淄的時候,糜芳就被兄長的說法搞得一頭霧水。追問時。糜竺又自覺失言,不肯多解釋,只是急催弟弟上路。
日夜兼程趕了幾天路,借著疲勞,糜芳好容易忘了這茬,誰想陶謙又來了這么一句。糜芳的肚子本來就比較淺,這時再壓抑不住心中的疑惑,大著膽子向陶謙問詢。
“子仲自己應該已經領悟到了,也罷,老夫就給你點提示罷。”陶謙對糜芳向來不怎么看得上眼,不過他今天心情很好,糜芳不問,他也想找人說說話,干脆就借著這機會,一瞖饈土恕
“子方,你糜家是豪商之家,可知古往今來,最有成就的商人是哪幾位?”
“越國范蠡,秦國呂不韋……”糜芳不學無術,但這種與自家息息相關的內容,他還是可以做到張口就來的。
“對,也不對。”陶謙不置可否的點點頭:“范蠡勞心費力,卻不得其用,最后只能泛舟江湖,做個富貴閑人;呂不韋機關算盡,下場也是引人警醒,而且,此二人輔佐君王,用的都不是商家手段,算不得最有成就的商人,與子仲更是無法同日而語。”
“那……”糜芳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又是迷惑,又是驕傲。
要知道,呂、范可是商人的偶像,終極目標,大哥的成就還在他們之上?可能嗎?可陶公為人穩重,不可能故作驚人之語,也沒這個必要,那大哥……
下一刻,他屏住了呼吸,靜聽陶謙的后話。
“子方豈不聞,服帛降魯梁,買鹿制楚,買狐降代之故事乎?”陶謙呵呵一笑,道:“子仲之才,雖及不上先賢,但卻得英主,故而,雖才華不及,卻有乘風之勢,成就便在先賢之上,亦不為奇也。”
說罷,他推門大笑而去,留下糜芳呆立原地。
糜芳不太明白陶謙話里的深意,但那幾個典故,他卻是知道的。
陶謙說的先賢正是齊國名相管仲!他輔佐齊桓公,三策興齊,以商戰的手段,打擊了周邊鄰國,一舉奠定了春秋霸主的地位。
綈是齊國鄰國,魯、梁兩國的特產,管仲勸齊桓公穿綈料衣服,并下令大臣們都服綈。上行下效,齊國的老百姓一時間全都穿綈料衣服,齊國綈的價格大漲。
管仲還特意對魯、梁二國的商人說:你們給我販來綈一千匹,我給你們三百斤金;販來萬匹,給金三千斤。吸引得魯、梁二國的老百姓都把綈運到齊國賣高價,而獲取利潤。
魯、梁二國財政收入大漲。這兩個國家的國君就要求他們的百姓織綈。一年后,魯、梁的老百姓幾乎全部出動,忙著織綈運綈,從而放棄了農業生產。
時機成熟以后,管仲又勸齊桓公改穿帛料衣服,也不讓百姓再穿綈,并“閉關,毋與魯、梁通使”,十個月后,“魯、梁之民餓餒相及”,即使兩國國君急令百姓返農,也為時已晚,糧食不可能在短期內產出。
于是,魯、梁谷價騰飛,魯、梁的百姓從齊國買糧每石要花上千錢,而齊國的糧價每石才十錢。三年后,魯、梁的國君不得不上表稱臣,齊國不費一兵一卒,解決了西面的兩個鄰居。
無獨有偶,管仲又用相同的套路,買鹿制楚,買狐降代,分別吸引楚國人去捕鹿,代國去抓狐貍,攪亂了兩國的經濟,進而解決了南北兩個方向的強敵。
糜芳不懂管仲三策當中的經濟戰原理,但有一點他是很清楚的,陶謙引用這個典故,是將王羽放在了齊桓公之上,糜竺雖不及管仲,但卻可以借勢達到跟管仲接近的地位!
對他來說,這就足夠了,足夠讓他為之激動,為之震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