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茂沒見過什么修士，除了那次久遠的萍水相逢，還有就是鄒家交好的仙長們。

在他的印象中，這些修士看似仙風道骨，但身上總有脫之不去的凡俗之氣。靈玉則不然，她看著別人的眼神，有興趣卻沒有，仿佛獨立于外，只是一個旁觀者——這是一種真正的超脫。

不可避免，當鄒茂認為靈玉是他所渴望見到的仙長時，心中將靈玉的形象又美化了一分。但他的感覺并沒有錯，靈玉與那些最終又落回世俗的低階修士怎么會一樣。

靈玉問他要什么仙路，讓鄒茂感到困惑。仙路不都是一樣的嗎？難道還有什么區別？

“仙之三品，下品大富大貴，中品無憂無慮，上品且看且行。”靈玉就這么站在帳篷門口，袖手說道。

鄒茂總覺得，她這么袖著手，也有種特別的味道。

聽清楚內容，鄒茂有點發愣：“下品……大富大貴？”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靈玉點頭，含笑重復：“下品大富大貴。”

“仙長，為何下品才是大富大貴？”

靈玉擺擺手：“你若想不明白，那就想明白了再來。”

鄒茂看著靈玉上了左邊的沙丘，在丘頂盤坐下來。

這是最標準的五心向天的姿勢，她做來行云流水，幾乎成了本能。鄒茂好像看到，一縷極細的紫氣出現在她的頭頂。如絲如柱，直入天靈蓋。

他不再對靈玉的說法有任何的疑慮，在周圍的陰影里隨意尋了個角落坐下。癡癡地看著山丘上吸收紫氣的靈玉，仿佛看著自己的夢。

下品大富大貴，中品無憂無慮，上品且看且行……這句話，與凡人一世相反。凡俗中，最普通的平民百姓，過日子只能說是隨波逐流。且看且行。天時、運道、政局，無論哪一個的變化。都會給他們帶來難以預計的影響，只能艱難地生存著。而小康之家，無衣食之憂，勉強可稱為無憂無慮。成為大戶。主宰民生，那就是大富大貴了，鄒家也不過挨到了大富大貴的邊而已……

這句話和自己自小形成的常識相悖，但鄒茂已經認為靈玉就是他要尋找的仙緣，哪會懷疑她話中有誤？便躲在陰影里冥思苦想。

日頭漸起，紫氣已經消散，商市也重新開啟。

靈玉回到帳篷，仍像昨日那般閉門不出。

而阿碧快活在人群中穿梭，聽著他們討價還價。看上了什么寶貝，就扔出金銀換回來……

她出現的地方，總是能圍上一群人。人人爭先恐后地向她推薦手中的貨物——這個小女子，出手太大方了！

生氣勃勃的一幕，隨著天氣漸熱而沉寂下來，直到夜晚，明珠泉邊的營地里再次人聲鼎沸。

靈玉踏出帳篷，發現鄒茂和早上一樣。在她門口恭恭敬敬站著。

“你不會沒回去吧。”靈玉對他笑道。

鄒茂臉色蠟黃，無精打采。眼皮垂下來，還有厚厚的黑眼圈，這說明他很缺乏睡眠。但他的精神又有一種非同尋常的亢奮，眼睛閃閃發亮。

“仙長，我想了一天，不知道對還是不對。”靈玉隨意在一處篝火旁坐下，“說說看。”

“所謂大富大貴，想必是凡間的富貴吧？”看到靈玉沒有評判的意思，鄒茂繼續道，“如果求的是凡間的大富大貴，對修士來說極其簡單，這也就是下品。而中品的無憂無慮，說的是悠游人世，清凈無為，道家本色。”

“看來你今日費了不少心思。”靈玉從側面肯定了他的說法。

鄒茂大喜，繼續說道：“至于上品，弟子所知不多，想必求證大道，萬般艱辛，故而且看且行？”

靈玉飲罷一口酒，方道：“你有心了。”

道理很簡單，但沒有經歷過的人，能夠悟到這一點，并不容易。

鄒茂被她一夸，眉飛色舞：“弟子今日苦思良久，問了許多人，才有了這番感悟……”

話沒說完，卻見靈玉搖了搖頭。

鄒茂的得意之情瞬間沒了，忐忑地問：“莫非弟子說的不對？”

“沒有，”靈玉笑道，“我只是想告訴你，不必自稱弟子。”

自稱弟子，有兩種情況。一是師門相系，比如太白宗門人，皆可在她面前自稱弟子。二是道統相傳，比如劍修見了紫郢天君，都會自稱弟子，而如果到了道祖這個層次，人界的修士幾乎都要自稱弟子了。

靈玉不讓鄒茂繼續自稱弟子，其一不想承擔因果，其二她還遠遠沒達到懷素的層次。

深層次的理由，鄒茂這個一只腳都沒跨進來的門外漢當然不懂。但他大概能夠明白，靈玉不想與他有過多的牽扯。這讓鄒茂的失望了一下，這一天時間，他時時浮想，仙長在他面前露出形跡，是不是有意收他為徒呢？就像那些傳奇小說一樣……

而事實是，他想多了。鄒茂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維持著恭敬：“不知小人說的對還是不對，請仙長指點。”

“你已入道，也算得修士了，自稱晚輩就是。”靈玉說了這一句，瞇起眼睛靠著土丘，顯得很愜意的樣子。

“既然你已經悟到了仙之三品，那么，自己想走哪條路？”

鄒茂默了默，面露掙扎：“弟子……晚輩……”

“看來你還沒想好。”

鄒茂心中惶恐，忙道：“仙長……”

“別著急，你急也沒用。”靈玉道，“不可能你要什么，我便給你什么，我們之間沒有那份因果。”

鄒茂面露迷茫，不太明白靈玉話中之意。他還以為，靈玉對他顯露了行跡，就是愿意帶他入門。

仔細琢磨了一下，鄒茂小心翼翼地提出：“仙長，這引路之資，晚輩一時湊不齊。如果您愿意的話，晚輩愿意與您立個契，到了仙山福地，晚輩愿意做牛做馬，雙倍償還。”

對凡人來說，引路之資貴得足以讓普通的大戶傾家蕩產，但對真正的修士而言，賺到這份錢就不難了。不過，那些在凡間流連的修士，一般不會有那個耐心等待回報之日。

說了這句話，鄒茂心中忐忑不安，生怕得罪了靈玉，斷了這條機緣。

回想在鄒家攤牌的時候，自己受到的譏諷，鄒茂恍惚了一下。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入了道，必會成為家族的重要人物，可是，嫡系少爺的那些話，讓他意識到自己太天真了。

凡人之中，能夠踏上仙路的極少，但修士的整體數目，卻一點也不少，其中百分之八十只有煉氣修為。像這樣的底層修士，根本不算什么，頂多只能到凡間來求一個富貴。

而他，將近二十才入道，更是沒什么前途可言。那些仙長們，根本不會多看他一眼，沒有足夠的代價，也不會愿意幫助他踏進仙門。

他悟出仙之三品的含義，心中就在打鼓。自從知道自己的資質很差之后，他對自己的信心一直不足。之所以跑到烏蘭來，無非心中存了不愿服輸的念頭，至于踏上仙路后到底要走多遠，從來沒有想過。

靈玉淡淡一笑，不再提及此事，而是問起了俗世的修仙傳聞。

提到這個，鄒茂來勁了。他對修仙之事很感興趣，又出身鄒家這么個大族，交游甚是廣闊，所知也甚多。

靈玉默默地聽著，從中尋找有用的訊息。

鄒茂說，那些修仙之士聚于東北，等閑不入俗世。俗世間散落著一些仙門的下院，替仙門尋找資質優秀的弟子，但這些下院究竟在哪里，誰也不知道。

想要踏上仙路，只有兩個方法。一個是尋找仙門下院，進入仙門，成為其弟子。二是找那些有門路的散修，讓他們帶去仙域。

這兩種方法，都需要引路人，也都需引路之資。除非自身資質優秀得足以讓仙門爭搶，否則，這引路之資是省不了的。

“仙域……”靈玉喃喃道。

“仙長，仙域到底是個什么地方？”鄒茂滿懷希望地看著他，“聽說沒有引路之人，就算去了東北，也找不到仙域，難道有什么玄機不成？”

靈玉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鄒茂以為自己問得冒昧，沒敢再問。

“倘若你有引路之資，會去尋何人引路？”靈玉如此問道。

鄒茂一愣。他對鄒家提出的要求被拒絕了，自然沒辦法利用鄒家家主的人脈，但，只要肯花心思，還是能打聽出一些線索的。遇到靈玉，他理所當然地希望靈玉能夠充當他的引路人，沒想到她會這么問。

“仙長，您……”他有些惴惴。

“這么說，你也沒有目標了？”

鄒茂含糊地應了一聲。

靈玉點點頭，毫無預兆地起身回去了。

鄒茂想喊住她，又不敢，只能失望地坐了回去。

這天晚上，鄒茂總算睡著了，不過睡得不大安穩，天還沒亮，就驚醒過來再也睡不著了。

他蹲在靈玉的帳篷外，盯著門口不敢動。

太陽即將升起的時候，靈玉掀開布簾出來了。

“仙長！”鄒茂急切地迎上去。

“早。”靈玉隨意地招呼一聲，就要往沙丘走去。

鄒茂跟過去，急切地道：“仙長，我想好了。資質所限，上品我怕是沒什么希望，如果能夠達到中品就很好了，不然求個下品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