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放白,丹霄觀主殿外已站著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輕女修。
她身上的白衣,與丹霄觀弟子的衣著樣式并不相同。神態也過于拘謹,并不像尋常弟子那樣隨意自然。
丹霄觀,歷來是崇尚自由的地方。它的主人性子隨意,弟子們大都也是如此。哪怕是灑掃的小弟子,身上亦有一種悠然自在。
太陽升起,陽光漸漸熱烈,這年輕女修始終微微低首,以一種恭敬的姿態等候著。
終于,有人從殿里出來。
“凌芝?”
白衣女修抬起頭,恭敬應聲:“弟子在。”
出來傳話的,是個高挑英氣的女修,身上穿著皮制的短袍,妖嬈野性,與丹霄觀的風氣格格不入。但這年輕女修知道,這位在丹霄觀地位不凡,無論多么老資格的弟子,都要恭敬地稱一聲:柳姑姑。
“進來吧。”
“是。”年輕女修跟在柳西燕身后,踏入殿中。
這間大殿,跟自家宗門比起來,要古樸得多呀!與凡間道觀想比,好像也沒有強多少,真是大乘道場丹霄觀的主殿嗎?
年輕女修心里這么想著,面上不敢有半點逾越,半低著頭,跟隨柳西燕走到座前。
“主上,人到了。”柳西燕稟道。
“嗯。”上面傳來輕應聲,低柔的語調,明明只是一個音節,聽在耳中卻有別樣的韻味。年輕女修極力壓抑自己的激動,然而,手還是忍不住顫抖。
她真的要見到那位傳說中的人物了嗎?
深吸一口氣,她大禮參拜:“弟子凌芝,參見祖師婆婆!”
上面傳來淡淡的一聲:“此處是丹霄觀,祖師婆婆之稱,還是免了吧!”
凌芝一愣,一向被師長稱為有急智的她,此刻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這是對她的稱呼不滿意嗎?那她該如何稱呼呢?
“就叫帝君吧!”柳西燕的聲音拯救了她,“大家都如此稱呼,你們不好例外。”
凌芝松了口氣,重新叩下頭去:“弟子凌芝,參見帝君。”
“免禮。”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并不包含多余的情緒,好像對她也沒有不滿之處。
凌芝站起身,飛快地瞟了上面一眼。
上面坐著的,亦是個白衣身影,姿態隨意,一只腿支在那里,顯得有點……沒規矩。
“別緊張,本座又不是老虎,不會吃了你。”帶著些微笑意的語氣,讓凌芝放松不少。
“喏,坐吧。”柳西燕向旁邊努了努嘴,“帝君這里沒什么規矩,你別自己嚇自己。”
“是……”話是這么說,凌芝還是戰戰兢兢的。這位可是站在人界巔峰的高人之一,舉手毀滅一界不在話下,她實在不敢不敬。
說起來,自己有這個機會見到這位,已經很難得了,原本預定來的,并不是她。
小心翼翼地坐了小半邊,那邊柳西燕甩著手離開了,殿中只有剩下二人。
凌芝眼觀鼻鼻觀心,等待著帝君的問話。
“太白宗如何?”上座的人,語氣隨意地問。
“回帝君,”凌芝答道,“宗內近年發展良好,已有五位化神。”
五位化神,這在丹霄觀的分支里,簡直是不值一提的數目。然而,對于一個數千年前,化神還在傳說中的宗門而言,這個結果已經很難得了。
“端木澄呢?他何時可以煉虛?”
凌芝答道:“師父已經化神圓滿,打算近年就閉關沖擊煉虛。不過……”
“不過什么?”
凌芝猶猶豫豫地答道:“師父對此不是很有把握,托弟子求問帝君,時機是否合適。”
上座那人聞言,伸指掐算了一下,道:“你告訴他,他尚有一劫,那劫過后,才是最好的時機。”
凌芝的心提了起來:“帝君,我師父他這一劫難嗎?是什么劫?”
上座之人輕輕一笑:“天機,不必多問。”
“……是。”
凌芝感到自己被人盯著看了許久,心中七上八下。帝君為什么一直盯著她看呢?是她哪里讓帝君不滿了嗎?
“你如今一千二百歲吧?”上面傳來問話。
凌芝低頭答道:“是。”
“這般年紀化神,差強人意。”上座之人淡淡道,“化神與煉虛不可同日而語,你若有志化神,最好克服自己的心理缺陷。”
凌芝怔了怔。她的心理缺陷?
“……莫要對師父太過依賴。”
凌芝惶恐起來:“帝君,我……”
“好好磨練,方成大器。”
“……是。”凌芝到底不敢辯駁。
“退下吧。”
“……是。”
凌芝畢恭畢敬地退出大殿,殿中恢復了安靜。
片刻后,一道聲音鉆了出來:“真是難以置信,她居然是你那個陸師姐的轉世。”
不言身影化實,蹲在寶座的龍頭上。
靈玉伸了伸腿,往后面一靠,枕著手臂道:“轉世畢竟是轉世,不可能一模一樣。何況,她在我面前才會這么拘束,若是在端木澄面前……”
陸盈風到底沒能化神成功,當年靈玉回歸不久,就收到了她坐化的消息。端木澄親自趕來明塵界,求她推算陸盈風的轉世,她答應了。
再后來,端木澄便收了一個女徒,就是凌芝。
回想起記憶中的陸盈風,靈玉對凌芝并不滿意。她心目中的陸師姐,應該是神采飛揚、飄逸如仙的,凌芝雖有幾分相似,但形貌不及陸盈風,更沒有那種骨子里透出來的瀟灑高傲。
但是,她知道這樣的對比對凌芝來說不公平。陸盈風畢竟只有元嬰修為,現世的凌芝,保留下來的痕跡相對較少。這不是誰的錯,而是必然的規則。
只是,靈玉難免有一種物人兩非之感,陸盈風不存在了,轉世的凌芝,和她并不是一個人。
自己站的位置越來越高,熟悉的人越來越少。
靈玉放下腿,施施然站起,出了大殿,往外面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弟子,無不向她恭敬行禮,有的稱呼帝君,有的稱呼觀主。
她神情淡淡,一路來到花林。
如今的她,已經很習慣現在的身份了。
“你最近修為進步不快啊!”不言坐在她肩頭說。
靈玉一掌把他拍下來:“你還指望多快?”
在此之前,這具身體畢竟只有煉虛期好嗎?就算接受了懷素的力量,也需要重新把修為提升到大乘。
她畢竟不是徐逆,紫郢的本體就在徐逆手上,二者合一,就可以迅速回歸。而她,懷素提升了她的境界,力量卻不能一蹴而就。
她現在的情況就是,境界上已經到了大乘,但沒有足夠的力量。萬幸的是,不再有瓶頸,不會卡在那里。
“紫郢恢復得很快,我這不是擔心嗎?”不言說。
聽他提到紫郢,靈玉神情平靜:“放心吧,他離真正恢復還早得很。”
“是嗎?”不言懷疑地看著她。
靈玉笑了笑,伸指一彈他的腦門:“你還以為我是當初的我嗎?都這么久了,還不習慣?”
不言誠實地答道:“是挺不習慣的。說來也怪,其實與那個你相處最短,但印象最深。”
靈玉知道,他口中的“那個你”指的是程靈玉這個人。不言跟隨懷素幾十萬年,自然最習慣與懷素相處。然后是她,如今也快兩千年了。
但是,奇怪的是,不言記憶里最深刻的,是和那個靈玉在一起的日子,明明那段日子,不過百余年。
“好好習慣,以后我就是這個樣子了。”靈玉伸手接下一張花瓣,將之碾碎成汁。
這就是現在的她。擁有懷素的記憶,通曉懷素的妙法,大部分時候,有著懷素冷靜無比的內心,但,當她沉靜下來,卻知道自己是靈玉,程靈玉。
她不知道懷素到底是失算了,還是成功了。她與懷素合二為一,但懷素也成了她。
靈玉想,也許懷素就算知道會有這個結果,也不會在意吧?她只在乎本質,只要還是這個真靈,那就是她自己。
也好,這樣的存在,懷素滿意,她……好像也滿意。
那一年,廣樂天的痛不欲生,好像離她很遠很遠了,那種感覺回想起來,似乎是別人的經歷。那么激烈的感情,懷素也曾經有過,但被她親手斬去了。而現在,她有著同樣的感觸。那段刻骨銘心的記憶,明明還留在心底,卻不再有任何波瀾。
然而,有件事她從來沒有放棄。
“紫郢已經回歸成真正的靈體,他現在和你一樣是器靈。不錯,他的修為恢復得比我快,但是,身為器靈,恢復起來可不容易,尤其是沒有主人的器靈。”
“這樣啊……”不言想了想,“那對我們挺有利的,只要他不來騷擾,等主人你修為恢復,就能去收拾他了。”
“想太多!”靈玉點了點他的腦袋,“你真以為紫郢那么容易對付?我沒打算收拾他。”
不言露出疑惑的表情:“真的?”他還真是不相信……
靈玉輕輕一笑:“用不著收拾他,該他的劫數還沒到呢!”
“……”不言暗想,為什么這個主人,看起來比前頭兩個都要可怕呢?懷素陰險,但大多數時候明明白白。靈玉狡猾,但其實挺正氣的。可眼前這個混合體,卻總是給人高深莫測摸不透的感覺……
“咦,”靈玉突然挑了下眉,“有客來訪?”
“誰啊?”不言隨口問。
高冠闊袖的年輕公子,被引入丹霄觀中。
“貴客,這邊請。”
“多謝。”他微微一笑。
對上他的笑容,引路的女弟子不由臉龐一紅。這位客人,笑起來真是溫柔無限啊!明明沒有什么心思,對著他這樣的笑,都有點扛不住……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引著客人來到花林之中。
花林的小亭里,坐著一個白衣女修,神態安詳,眉目間有著以往沒有的滄桑悠遠。
她抬起頭,朝這邊看來,微微一笑。
女弟子臉色紅得更厲害了。觀主笑起來,怎么跟這位客人這么像呢?真是魂都要被勾走了……
“別來無恙?”靈玉端起手中茶杯,對面前的年輕公子示意,“我應該叫你仙石呢?還是老簡?”
“還是叫我仙石吧。”這年輕公子,就是范閑書,他用同樣的笑容問,“那我應該喚你靈玉,還是懷素?”
靈玉笑道:“我喜歡靈玉這個名字,不過,你想叫懷素,那也可以。”
范閑書點了點頭。
短短兩句話,已經交待了彼此的狀況。
范閑書還是范閑書,就算有了簡不凡部分記憶,并沒有被簡不凡影響自我。而靈玉,顯然被懷素影響得更深。
“真是不可思議。”范閑書笑道,“有一天我們會坐在這里。”
“是啊,”靈玉單手支頤,懶懶地道,“本以為會在一起的人沒在一起,而應該反目的人卻一派平和,真是挺有意思的。”
當初放過范閑書,有著多方面的考量。靈玉也想過,如果范閑書與簡不凡的爭斗中失敗的話,自己要怎么辦。她早就有所準備,如果范閑書失敗,那么她再不忍心,也只能與之為敵了。
現在倒發了,范閑書沒有斗敗,還能與她坐在一起。反倒是徐逆,已經與她陌路了。
“對了,韓師叔呢?你與他之間有魂契在,應該有聯系吧?”
范閑書笑道:“以你現在的修為,推算一下不就好了?何必問我?”
靈玉搖頭:“推算很累,我還沒完全恢復,不想浪費。”
這是靈玉式的回答,讓范閑書笑容加深。
“他回到了冥河界,想必已經掌握了幽都。”
靈玉點點頭。他們一個個,果然都順著前世的軌跡各歸各位了。本來最堅決的人是她和徐逆,結果,他們倆反而是回歸最早的。
“雙成有消息嗎?”靈玉心情不太愉快,所以她想讓范閑書也稍微不愉快一下。
可惜,范閑書道行太高深,聽到她的問題,笑容完全沒有變化:“她很早就回了廣寒界,現在如何,倒是不大清楚。”
“你有點不負責任啊!”靈玉瞅著他似笑非笑,“明心是靈族,雙成回歸的話,她和明心會合為一體。也就是說,她的感情應該不會變。你是不是應該交待一下?”
范閑書但笑不語。
靈玉沒趣地撇撇嘴:“又是一個負心漢,唉!”r1152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