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月,春歲初濃,桃花處處開的時候。
紫云島多梨樹,梨花素白不似桃花嬌艷,給人的感覺更加安靜。倚窗憑欄,入眼馨馨,清香似茶撲鼻貼面,如小酌之后靜臥于堂前,滿滿閑適安逸的味道。
人來人往,人往又人來,學子們換了一茬又一茬,不知不覺,距離又一次百年越來越近,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到了要了斷的時候。
“是時候了。”
夜已深,書樓人漸稀,慣常離開的時間。眉師收回不受黑夜阻隔的視線,心里想著事,將手里正在看的書籍整理清爽,一一放回原處。
修士看書,很多時候只是做樣子。以眉師的能力,如純粹為了記憶,每天看個百八十本不在話下。但她不喜歡那樣,眉師更喜歡像不懂修行的人那樣看書,看得仔細,看得入神,逐字逐句,靜靜體會著書中真意,自得其樂。
看書如此,與書有關的事情同樣如此,眉師站起身,不緊不慢地做著手里的事情,忽然感應到了什么,秀美微蹙。
在書樓,眉師很少釋放神識或者施神通,倒不是規矩、或者忌諱什么,她只是覺得書樓應該有書樓的樣子,安靜點好。
神識安靜,然而眉師覺得它吵鬧,于是就不用。
樓梯有聲,似乎還有幾聲低語,幾聲驚呼。眉師不知道是什么人前來,微微皺眉,同時難免有些好奇。
這不正常。
學子一般不會這個時候來,宗來也不敢引動喧囂;與此相比。更不正常的是眉師自己,心海竟有漣漪拂動。生出想“看”的欲念。
修行到這種程度,說心如止水或有夸張,但是絕不會動不動就好奇。哪怕忽有天雷劈落于眼前,頂多只讓她動動眉頭,而不是如現在這樣。有期待。
這叫靈犀。
會是誰呢?
一面想著,眉師重新做下來,依舊打開書,凝定心神接著之前的進度往下看。此時此刻,眉師自己并沒有注意到,她需要借助這種方式平穩心境,方能做到不動如山。
答案很快揭曉。
門禁阻擋不了來人,但不知為什么。來人在門禁前站了一會兒,邁步上樓。
“見過老師。”
“見過眉師。”
一男一女,十三郎與夜蓮。
“回來了。”
語氣聲音都很平淡,眉師輕輕抬起頭,目光看的是夜蓮。
“夜仙子安好?”
三面崖化神,加上仙靈圣女身份,包括眉師在內,無人再將夜蓮看成當年那個學子。當然這也不絕對。比如夜蓮與雷尊有師徒之誼,假如她自己愿意、雷尊不介意的話,彼此仍能如舊。
一句眉師在先。夜蓮隱隱表明態度,眉師回以仙子相稱,同樣是態度。
夜蓮似未留意到這點,輕輕說道:“感謝眉師掛念,夜蓮還算好。”
眉師看著她,發覺夜蓮比當初清減不少。面色有些蒼白。
“真的好?”
“小恙而已。”
素來淡漠的夜蓮面色微紅,神情有些不自然。眉師平靜收回目光,說道:“前幾日,仙靈殿送升仙令來,令師雷尊也有一枚,本座與使者商量,將它留在紫云,免了使者勞碌。”
夜蓮微微施禮,說道:“夜蓮代尊者感謝眉師。”
道院大比重要,但還比不過升仙臺開放,單單發放升仙令一事,便令世人震動。道院是靈域首屈一指的大勢力,每次升仙盛事,總免不了收到幾枚令牌,某種意義上講,這是實力的象征。
需要提前的是,收到令牌并不意味著一定能參加飛升試煉,偶爾會有極端情形出現,中途收回、或者換人。比如接令之人中途因意外受傷、修行出了岔子等等,因此令牌也會有更換,登臺時還需要象征性的敲一下升仙鼓,以證明仙靈殿目光如炬,不會給誰開后門。
通常來講,但凡接到令牌的人,無一不是人間翹首,只要沒出太大問題,敲鼓綽綽有余。
還有一種情形,接到令牌的人接到挑戰、或者挑戰別人,在公平作戰的情況下戰死,則其令牌自動轉給獲勝之人。這樣也很正常,試想接令之人已被認定有資格升仙,戰勝他的更不用說,仙靈殿非授不可。
眉師所講,意指雷尊必定會來紫云,不需要使者到處跑。以眉師的地位與聲望,仙靈使者自也無需擔心她不收信用。
或許還有別的。
重要事情交代完,眉師忽然說道:“使者曾與本座說起,仙子有意取消招親?”
夜蓮有些詫異,沒有馬上回應。
沉默皮刻,夜蓮回答道:“是有這回事。”
眉師說道:“雙修是大事,也是好事。仙子資質如此出眾,如能配合精修之法,百尺竿頭再進,興許能趕上此次升仙。這么重要的事,怎么突然想取消?”
講到這里,眉師目光有意無意瞥過十三郎。
這樣有點過了。
堂堂紫云院長,關注別人雙修與否已有失身份。再一說,就算她真的關注、懷疑什么,不管是當眾挑明、還是私下里先問過十三郎,都顯得磊落或者謹慎;如這樣似明非明試探撩拔,真正落了下乘。
夜蓮沉默的時間更久,說道:“夜蓮決心向道,男女之事,暫時不想考慮。”
聽了夜蓮的話,眉師神情復歸于寧靜,說道:“不管怎么樣,回來就好。如沒什么要緊事,不妨留下來將養,待身體徹底痊愈之后,再做打算。”
紫云院長一字千鈞,說出來的話就是釘死的釘。斷無隨意更改可能;夜蓮明白了什么,內心微暖再度施禮。誠懇說道:“多謝眉師成全。”
是成全嗎?
眉師搖了搖頭,但沒有說什么。
“仙子請坐。”
夜蓮是客,眉師抬手示意其不必拘禮,這才回過頭,首次正面打量十三郎。良久不語。
一別近百年,十三郎的變化實在太多、也太大,值得好好看一看。
當初那名新入學子,年不過三十、修為不過結丹,自出道后接二連三做出大事,一件比一件驚人,一件比一件驚世駭俗。往常眉師聽說那些事,無論其如何淡定如何去想。心里總覺得有些不真實。今日一見,親眼看到十三郎的樣子,感受到那種寶光內斂掩蓋下的強大與凝穩,印象才終于和現實重合。
“不錯。”
內心感慨,眉師開口問道:“什么時候回的,本座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十三郎笑起來,略帶幾分頑皮味道,回答道:“剛剛到。因為是夜里。我叫他們不要鬧出聲,尤其不要驚擾老師。”
除了清河一條壁障,紫云從來不設防;任何人。只要能夠買通那些渡河船家,就能無聲無息潛入第一分院。當然,假如有人因此認為可以在紫云搞點什么,結果必定凄慘。
十三郎沒打算搞什么勾當,但他能在眉師毫無所知的前提下進入書樓,除掉之前所講的那些。起碼證明他有超好“人緣”,好到讓人認為“欺瞞眉師都不算錯誤”的程度。
這已經很嚴重了。
十三郎沒覺得嚴重,或許他意識不到,神情得意的很。
“還是那副性情。”
有心斥責,眉師想想又覺得不忍,隨口問了句。
“就你們兩個?”
“還有些朋友,不太方便現在露面,我把他們安排在嶺南,暫時沒過來。”
“都是些什么人?”
本是隨口一問,沒想到十三郎會有這番回答,非但帶了人,似乎還都挺重要,不然不會說出“不方便”的話。
“劍閣三老帶著一群燕尾修士,神師婆婆領著一班咔吧力士,此外有普里女使者,火焱左宮鳴,還有”
“真真是胡鬧!”
話未說完,眉師已不能安坐,秀眉緊蹙。
的確胡鬧,胡鬧都沒邊了。
十三郎所講的那些人,分明就是六方會談的原班人馬,而且更隆重。黃歡女左宮鳴倒也罷了,空頂名頭沒有相應實力,似燕山老祖、神師婆婆這樣的人出現在靈域,何止引發風波那么簡單。
這般人無聲無息來到嶺南,道院失禮什么的只是一方面,根本就是羞辱!
換個角度想想,假如他們居心叵測,是來與靈修、或者道院為敵的怎么辦?攻打紫云略有夸張,但若掃平一宗一門,甚至一國,輕而易舉的事。
這樣一支強大隊伍來到眼皮底下,道院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最讓眉師難以接受的是,這些還不是全部。
“小宮主想來道院修行,學生覺得這是好事,就帶她來了”
“小宮主?”眉師神情再變,連忙追問;“哪個小宮主?”
“小宮主只有一個,當然那是魔宮的那”
“你”眉師豁然起身。
“學生魯莽,請老師責罰。”
看似請罪,十三郎的表情更像孩子在表現頑劣,說道:“學生聽說紫云封了島沒想到封這么緊,按理說,也該有信兒了呀。”
言外之意,如非道院疏憊,早該得到消息。
仿佛印證十三郎的話,窗外忽聞喧嘩之聲,有人持信符飛馳而來,直接“撞”進書樓。
“南海傳訊,十三先生攜燕山老祖、咔吧神師呃!”
十三郎、夜蓮,道院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無人不識其面目。發覺二人已在樓內,信使呆愣愣站著,仿佛中了定身咒。
“辛苦了。”十三郎朝他笑了笑。
“不辛苦!先生何時到的”
“退下!”
眉師揮手命其趕緊滾蛋,后回頭對著十三郎,神情有些復雜。
“證明這么多,是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