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手里的藥丸,谷溪目光愣愣沒有焦距,像思索,像回憶,又像什么都沒做。
卑微螻蟻尚且貪生,遑論萬靈之長的人?修家一生修行,與天斗求改命,圖的便是長活、至少多活些時光;然而天道無情,修行之人也難與之抗爭,終有老去死亡的那一天。
當生命即將走到盡頭,誰能不生感觸。
莫師明顯察覺到什么,臉上悲郁的神情濃重了些,輕輕說道:“師兄別想太多了,小弟還在努力,也請你不要放棄。”
似對人族格外恩賜,與其它生靈相比,人類只要不是暴亡,逝前通常會有一段回光返照的時候;生命之火不甘心熄滅,于是奮力爆發最后的光輝,格外明亮,格外絢麗。
普通人尚且如此,何況修為精深、堪堪抵達天人之境的大修士。
谷溪呆坐的姿勢不變,眼神卻慢慢變得清亮起來,一股昂揚之意慢慢升騰,將之前滲透滿屋的腐朽氣息驅散。頃刻之間,禁樓主持好像換了個人,不,人未變,只是時光倒退兩百年,精、氣、神皆不能同日而語。
他將藥丸從掌心捻起來,放在眼前仔仔細細地看,還抽動鼻子,用力聞了聞。
蒼老面孔如百年樹皮,因有太多灰塵,那些如年輪一樣的溝壑被填平,乍看似乎能隨著抽鼻子的動作掉下來。望著谷溪巨大變化、與滑稽舉動,莫師眼里閃過一絲追憶的神情,隨即被憂慮所替代。
“記得當年,老夫就是這樣,逼著你煉丹。”
谷溪越發清醒了,臉上迷茫的成分愈來愈少,得意洋洋說道:“還記不記得?”
莫師笑起來,回答道:“煉不好我自己吃,煉得好的給師兄。煉出上品孝敬老師,若出極品”
“偷藏起來,留著下聘禮。”
谷溪大笑,接過莫師的話說道:“知不知道,為什么給你制訂這個規矩?”
莫師疑惑說道:“小弟以為,這只是師兄的玩笑。”
谷溪搖頭說道:“不是玩笑,是老師為你量身設計。老夫監督執行。”
莫師微微皺眉,說道:“為什么?”
谷溪說道:“你資質出眾,性情堅韌不拔,對煉丹的領悟力極強,天生就是做宗師的料。只可惜,你有一樣致命缺點。若不及時糾正,仍難有所成就。”
莫師微微挑眉,說道:“小弟的缺點,是什么?”
谷溪淡淡說道:“你是一個自私的人,自視高而肚量小,小必生嫉,嫉后生亂。亂而生禍,禍至無可挽救,有橫死之險。”
每說一句,莫師的臉就白上一分,等待這番話講完,莫師冠玉般的面孔已變得發青,雙眉緊鎖。
勉強一笑,他說道:“師兄。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谷溪平靜說道:“老師原話,一字未改。”
莫師極認真地想了想,說道:“這樣的話,小弟越發想不明白。”
谷溪說道:“你說。”
莫師說道:“師兄是否記得,自從有了這個規矩,小弟煉丹總會追求極致,輕易不開爐。但凡開爐,心里多少都有出極品丹藥的把握。”
谷溪說道:“當然記得。”
莫師說道:“小弟缺點如為自私,老師想糾正,讓我將煉出的丹藥獻出。又為何會留下余地,允許我將最好的留給自己?”
谷溪說道:“你覺得呢。”
莫師微諷說道:“小弟覺得,老師制訂的這個規矩,是在加重小弟私心,禍上加禍。”
谷溪長嘆一聲,說道:“你真是太蠢了。”
莫師神情漠然,說道:“請師兄教誨。”
谷溪沉默半響,說道:“你知不知道,丹師之,你是一個極其另類的存在。”
莫師微楞,回應道:“師兄指的是”
“就是你的那些壞習慣。”
“習慣”
“潔癖,你的潔癖!”
谷溪抬起頭,厭憎說道:“看看你的手,你的臉,你的衣衫你的人,有必要弄的這么干凈,非得穿得整整齊齊,一條多余褶子都沒有?”
莫師徹底愣住,不知該說些什么好。倒不是真的沒話講,而是他懷疑谷溪是不是腦子壞掉了,話題思想漫天飛,說什么都沒有意義。
“你還是不明白,還是不明白。”
谷溪知道他的想法,痛惜說道:“丹道玄奇,有太多變化太多需要琢磨的東西,老師知道你的本性無法更改,因此制訂這樣的法子,就是希望你專注于煉制極品丹藥。因為按照正常情形,接下去你應該會逐漸癡迷,真正將心神全部投入到提升丹道上,沒有多余精力謀求別事。”
聽了這番話,莫師微微變色。
谷溪說道:“丹師珍貴,宗師價值無可限量,你若專注于丹道,將來成就不可限量,無論你的心性多么自私,多么慳吝,無論你在道院,還是到了別的地方,都不至于惹來殺身之禍。”
“不,應該這樣說,假如你將全部精力投入,大陸第一宗師沒你莫屬;介時就算惹了禍,干了不該干的事,也沒有人舍得殺你。”
伸出空著那只手點著莫師,谷溪叫喊般的聲音說道:“老師這樣做,是為了救你的命啊!”
痛心疾首、亦或情真意切,莫師沒有分辨不出也沒有心情分辨,他的臉色隨著谷溪的話而變幻,青一陣紅一陣,沒有片刻定型。
“只可惜唉”
一口氣講完要說的話,谷溪精神有些不濟,停下來稍稍喘息。
莫師等了一會兒,冷笑說道:“如此說來,老師的計劃終究沒有成功”
谷溪揮斷,說道:“老師的計劃是成功的,可惜你自己無可挽救,終究走上邪路。”
莫師神情漸冷,說道:“這番話小弟聽過了。不想再聽第二次。”
谷溪灑然說道:“你覺得,老夫會在乎嗎?”
這是實話。
莫師無奈說道:“那就請師兄說說,小弟如何走上邪路。”
谷溪幽幽說道:“何須我來說,你自己心里比誰都清楚,是因為師妹。”
莫師神情再變,蒼白的臉色驟然變紅,血一樣的紅。
谷溪說道:“當初。為了不讓老夫、還有老師分享,除了那些材質一般的丹藥,你都會盡力煉制出極品;時間長了,你的確按照老師預想的那樣,心神日趨專注,逐漸忘記周圍一切。再后來。你開始不修邊幅,不怎么愛干凈,穿衣亂七八糟。”
稍頓,谷溪感慨說道:“可惜啊,自從師妹進了紫云,一切都變了。”
聽了這番話,莫師身體開始顫抖。幅度越來越大,越來越難以遏制。
谷溪說道:“你癡戀于師妹,苦心求其心意,將最好的丹藥送給她,幫助她修煉。”
“師妹是女子,當然不喜歡邋遢之人,你本就有這樣的習慣,于是重新撿起來。整天把自己弄得一塵不染。”
谷溪繼續說道:“師妹身負血海深仇,大先生去晚一步,姐妹三人只能救下一個,自己還負了傷。你找到劍尊,向其打探詳細情形,還屢次鼓動老師,要為師妹報仇。”
谷溪輕嘆說道:“事事用心。處處打算,你做了你所能做的、所能想的一切,只想得到師妹青睞。”
“可惜,師妹傾心于劍尊一人。就好像你傾心于她一樣,誓死不改”
“夠了!”
一聲怒吼,莫師豁然起身,全不顧平時文雅姿態,大喊道:“男追女愛,天道如此,這些事情有什么錯?”
谷溪冷漠說道:“放在別人身上自然正常,對你而言,便是大錯特錯。”
莫師怒吼道:“為什么?”
谷溪淡然回答道:“因為你自私,男女之道,對你而言從來不是歡好和睦,而是擁有,占據,不容任何人染指。”
莫師冷笑嘲諷道:“這有什么不對?難道在師兄眼里,自己的女人也能與他人分享!啊哈,小弟忘記了,師兄這副樣子、脾性,沒有那個女子會喜歡;對了,師兄常說自己不喜女子,莫不是身體有什么殘疾,會不會不能人道?”
惡毒言辭如刀似劍,谷溪默默地聽,默默地看,直到莫師發泄完畢、稍稍平靜下來,才緩緩開口。
“師弟啊,你忘了最重要的一點。”
“哪一點?”
“師妹蕙心蘭質且修靈犀法目,觀人直入根骨靈魂,我們能看出來的東西,她怎會看不明白?”
“看出來什么”
莫師先楞了下,神情突然變得詭異,說道:“這是什么意思?”
谷溪回答道:“你已經想到了,何苦非要我說出來。”
莫師用力搖頭,看他的樣子,恨不得把自己的頭從脖子上搖下來。
谷溪望著他的舉動,憐惜說道:“你畢竟是丹道宗師,師妹對你不迎不拒,有利用成分。”
莫師不再反駁,只死死盯住谷溪,素來溫和的眼睛里射出餓狼一樣的光。
谷溪說道:“師妹所為,公平講并不算錯。無論換成誰處在她的位置,都會想盡辦法提升修為,以圖能夠親手復仇。”
“師妹傾心于劍尊,劍尊似有心憂,非但不愿接納,還有意撮合你們兩;你初始感激,后因私念生妒至恨,心神扭曲,直至走火入魔。”
長嘆一聲,谷溪說道:“師妹低估、錯估了你,悔之晚矣。”
莫師徹底沉靜下來,說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谷溪仰起頭,說道:“大先生的毒,是你故意下的。”
莫師冷笑,回應道:“你覺得呢?”
谷溪平靜望著他,說道:“那幅畫,是不是在你手里?”
莫師猛然呆住,說道:“你怎么知道?”
谷溪淡淡回應道:“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