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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鶴真人過八十歲壽誕那一天,空中飄了半日不大不小的雪,過后大家才知道這是上一個冬天最后一場降雪,于是紛紛視之為祥瑞,當作神仙之舉。
真人笑吟吟地接受了來自各方的諛辭,其實心里對“神仙”兩字深惡痛絕。
真正的神仙不會因節關疼痛以至整夜無眠,更不會頭腦昏沉記憶減退,經常想不起徒子徒孫的姓名。
真人非常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只是一名衰老的凡人,籠罩在頭頂的一切光環都來自于崇高的輩分。
正是憑借著這一點自知之明,年事已高的紫鶴真人仍能有條不紊地治理崆峒派,即使十幾年來足不出戶,甚至極少會見本門弟子,他對整個門派的脈絡依然一清二楚。
因此,一看到監門大弟子周羽清走進來,真人立刻生出某種預感,“京城那邊出事了?”
周羽清臉色驟變,隨后大大松了口氣,撲通跪下,“老神仙明察,崆峒派有救了。”
真人不動聲色,心里卻響起孩童般的竊笑,周羽清是名四十多歲的道士,為人穩重而精明,因此被拔擢為監門大弟子,代表掌門真人掌管日常事務,按規矩每三天過來做一次匯報,平時極少打擾老神仙靜修。
今天既非匯報之日,崆峒派近期又沒有值得老神仙定奪的大事,紫鶴真人因此猜出問題在京城,這實在是一個簡單至極的推測,卻又會被當成“神仙”的明證。
真人因此竊笑,可是等他聽完周羽清的介紹,從里到外再也笑不出來了,問題比預計得要嚴重百倍,遠遠超出“老神仙”這個稱號所能解決的范圍。
跟剛才的竊笑一樣,真人的嘆息也只能在心里發出,他想了一會,仿佛神游物外與神只交接,然后說:“明天一早跟我下山。”
周羽清既欣慰又驚訝,老神仙可是有整整十六年從未離開道觀一步了,如今為了解決本門的大劫難,居然要親自下山,監門大弟子心里越發踏實,幾乎喜極而泣,急忙整肅容貌,恭敬地稱是。
夏天快要到了,夜晚仍有涼意,于是關節疼痛又如約而至,真人將它當成令人憎惡但必須與之周旋的客人,默默忍受著它的無禮,偶爾還會笑臉相迎,甚至與它親切交談,一起商量對策。
臨近天亮,真人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個多時辰,對他來說,這就夠了。
老神仙雖然只說了一句要下山,沒有任何多余的交待,周羽清卻心領神會,未做聲張,悄悄安排好本派事務,準備好一匹溫馴的小驢給真人當坐騎,由他親自執轡。
兩人由小路下山,途中遇到過砍柴的樵夫和放牛的小娃,誰也沒有認出一身粗布衣裳、俗家打扮的崆峒派監門大弟子,更沒有認出彎腰駝背,頭發快要掉光的老神仙。
他們就像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對爺孫,唯有紫鶴真人身上陳舊的道袍和頭頂小冠顯出一絲特異。
真人喜歡這樣的安排,這讓他想起很久以前他第一次下山云游天下的情景:心緒翻騰,腳步匆匆,好像整個天下都不夠他行走的。
到了山下,真人勉強啃了半塊饃當作早餐,周羽清胃口頗佳,一連吃了五塊饃才停下,“老神仙……”他說。
“在外面你還是叫我師父吧。”哪怕是暫時擺脫掉神仙的身份,真人也是高興的。
“是,師父。”周羽清第一聲改口很勉強,他是真人的關門弟子,從加入崆峒派的第一天起就將“老神仙”三字掛在嘴上,對“師父”這個稱呼很不習慣,“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真人隨手向北指了指。
周羽清吃了一驚,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如果要去京城的話,往東走會更快一些。”
真人搖搖頭,仍然指向北方,“咱們繞到山里,先找一個人,然后再說去京城的事。”
“哦。”周羽清不敢多問,牽驢前行,心中大為疑惑,崆峒山里住著不少隱士,頗有幾位聲名顯揚,但是比崆峒派掌門還差著一大截,老神仙既已親自出馬,還需要他人的幫助嗎?
山間小路崎嶇難行,周羽清牽著小驢,求穩不求快,時不時回下頭,生怕老神仙受不了顛簸。
真人倒不計較,一路指點方向,對山中地勢了若指掌,令周羽清大為嘆服。
路徑漸漸被茂盛的野草淹沒,翻上一座低矮的山頭,真人指著前方的一片山谷,“應該就是這里了,我沒來過,可是看樣子很像。”
周羽清又吃了一驚,“老神……師父,您認識這位隱士嗎?”
“神交已久,今天第一次見面,過后就算認識了吧。”
既然是神仙,行事自然與凡人不同,周羽清心想,不管待會要見的人是誰,見到老神仙親自登門拜訪,都會欣喜若狂的,這就是老神仙的崇高地位,只要有他在,劫難自可迎刃而解。
小路若隱若現,看樣子有一段時間無人在上面行走了,山谷中草木繁盛,若不是蟲鳴啁啾,倒是一處極幽靜地所在。
周羽清邊走邊想,自己若是隱居修煉的話,絕不會選擇這個地方,總得有水有石,奇花異草相伴才好,這里實在過于普通了。
正想著,身后傳來啪的一聲響,回過頭,看到老神仙正揮手驅趕擾人的小蟲。
“我打死一只蚊子。”真人攤開右手,手心里沾著一小塊血跡,“剛下山就破了殺生之戒,這可怎么辦?”
“呃……老神仙超度蚊蟲,是它的福分,算不上破戒。”周羽清說。
“呵呵,真是我的好徒弟。”真人非常高興,雙手在空中拍來拍去,不知打死多少小蟲,樂在其中。
周羽清急忙轉過頭,尷尬不已,感覺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該看的秘密,很快他找到了解脫之辭:經中有云“復歸于嬰兒”,老神仙這是返璞歸真的意思,不可以常理度之。
老神仙不是這山谷里唯一像嬰兒的成人,那個女人從樹上跳下來的時候,著實將周羽清嚇了一跳。
女人年齡不詳,似乎有三十幾歲,可是頭上插滿了鮮花,身上衣裳紅紅綠綠,尤其是穿著孩童樣式的褲裝,赤足露踝,臉上笑嘻嘻的,像是——女瘋子,周羽清心里立刻出現這個詞。
“咦,老頭兒,你多大年紀了?”
“剛過八十。”紫鶴真人回道。
“八十歲還沒死?”女人滿臉驚訝,“嘖嘖,你可真能活。”
周羽清打死也不相信這個女人會是老神仙準備拜訪的重要人物,于是回頭看了一眼,只要老神仙一個暗示,他就會開口打發女瘋子。
老神仙當作沒看見,和藹地對女人說:“我沒有多少本事,所以只好比別人多活幾年,瞧,當初比我厲害的人都死光了,我再怎么吹牛,也沒人能反駁得了。”
老神仙如此自貶,周羽清很不服氣,對面的女人倒是頗以為然,“有點道理啊,怪不得神仙都要長生不老,原來是這個原因。”
“神仙”兩字犯了忌諱,周羽清正要開口斥責,紫鶴真人卻已搶先問道:“韓芬,你家主人呢?”
韓芬向后跳出數步,驚奇地睜大雙眼,“我不認識你,你怎么會認識我?”
周羽清更是吃驚,他從來沒聽說韓芬這個名字,不過他很欣慰地得知這個女人的確不是此行拜訪的對象,只是還有點納悶,什么樣的高人會找半瘋的女子當仆從?
“呵呵,我猜的,是不是很準?”
韓芬連連點頭,“準,真準,嗯——那你再猜猜,山谷里一共住著幾個人?”
真人仰頭做出沉思的模樣,然后伸出右手,豎起四根手指,“對不對?”
韓芬笑得前仰后合,指著師徒二人,顫抖不已,好像穿著奇異的人是他們,那笑聲越來越響亮,周羽清先是莫名其妙,很快更加確認這個女人不正常。
“難道我猜錯了?”真人也笑了,撓著光禿禿的鬢角,“早就跟你說了,除了活得長,我沒有別的本事。”
韓芬終于止住笑聲,得意地豎起三根手指,“從前是四個,現在就剩三個啦。”
“少了一個。”真人腦子里轉了轉,已有想法,“這個容易猜,我知道走的是誰。”
“誰?”韓芬眼角含笑,希望看到老頭兒再一次猜錯。
“嗯——”真人拖長聲音,“走的人姓秦,叫秦夜明,我還知道他是奉主人之命離開山谷的,眼下人不是在京城,就是在前往京城的路上。”
韓芬張口結舌,一副見鬼的表情,“你到底是誰啊?”
正常人第一句就該提出的問題,韓芬直到這時才感興趣。
周羽清佩服師父的無所不知,同時鄙視韓芬的一無所知,朗聲宣告:“這位是崆峒派掌門鶴老神仙,快去請你家主人出來迎接吧。”
鶴老神仙天下知名,上至帝王下至黎民,聽到這個名字之后都不會像眼前的女子這樣茫然。
“原來真的是神仙啊,你事先給我托個夢好了,主人不在,去外面的鎮子上買酒去了。”
周羽清對老神仙尋訪的這位“高人”越來越失望,身為隱士居然沾酒,那是毫不在乎名聲的人了。
真人卻比徒弟更加吃驚,“龍王也出山了?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說是明天才回來。”韓芬如實回答,目光盯著“神仙”不放。
周羽清一下子僵立當場,老神仙要找的人居然是龍王,龍王居然就藏身在崆峒山里,他怎么也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因為崆峒派面臨的大劫難,源頭正是龍王。(。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本站)訂閱,打賞,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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