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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府衙門簽押房,洪先生揉了揉熬的發紅的雙眼,命小廝沏了壺釅的發苦的濃茶,皺著眉頭一口口咽了,又要了盆涼水潑面凈了臉,這才覺得精神多了,換了衣服,背著手踱出衙門,往貢院外麥梢巷木記湯面館去。
木記面館的角落里,胡三縮在椅子上,一只腳搭在地上,一只腳踩著椅子,對著桌子上一碟炒花生,一碗熱騰騰的羊肉面,一壺黃酒自斟自飲。
洪先生走到胡三對面坐下,也要了碗羊肉湯面,看著胡三笑道:“三爺好享受。”胡三半張的嘴里含著粒花生米,一臉茫然的看著洪先生,仿佛看了半天才恍然明白對面這人是誰,急忙堆出一臉媚笑從椅子上滑下來,又是長揖又是拱手:“原來是洪爺!洪爺您老早,您老怎么貴腳踏賤地,一大早到這兒來了?喬四家的,再拿碟花生米!洪爺來了!”洪先生無奈的看著胡三道:“三爺就別跟我客氣了,都不是外人,喬四家的,切一碟子羊肉,你再看著配幾樣,我陪三爺喝兩杯。”
“哪里當得起?洪爺您是貴人!”胡三躬腰塌背,一臉一身卑微重又縮回椅子上,喬四家的端上了白切羊肉和幾樣小菜,又燙了壺酒拿了個杯子送過來,洪先生先給胡三斟了酒,端起杯子沖胡三舉了舉道:“三爺請。”
“洪爺您請。”胡三舉起杯子一飲而盡,隱在一臉折子里的小眼睛警惕非常的瞄著洪先生,咋巴著嘴道:“能得洪爺這一杯酒,小的真是三生有幸。”洪先生飲了半杯酒,放下杯子道:“三爺不用跟我這么客氣,我跟六爺也有幾面之交,六爺領著晉寧郡王妃的差使,我家東翁跟著壽王爺在衙門做事,說起來都不是外人。”胡三目光閃爍,臉上卻是一片茫然:“我們六爺領著晉寧郡王妃的差使?不瞞您說,還真沒聽我們六爺提過,洪爺是高人,說話也高深,小的真沒聽懂。”
洪先生氣悶的看著胡三,幾乎說不出話來,端起杯子一口盡了杯中酒,看著胡三直接道:“晉寧郡王的事,”洪先生拖長了聲音,明顯的話里有話:“六爺沒在京城,這事你必定知道,昨天晚上我剛得了信兒,東陽郡王府二房十二娘被老夫人關起來了。”洪先生邊說邊目光直直的盯著胡三,胡三臉上的茫然雖褪了些,卻仍是一臉的事不關已。洪先生又給他斟了杯酒,接著道:“晉寧郡王府的事是我們東翁統管,這一條上,我們東翁和我,還有三爺,和晉寧郡王府同進同退,我來尋三爺,一來是跟三爺說說昨晚上得的信兒,二來是想問問三爺這兒有什么有用的信兒沒有。”
“洪爺這話小的句句明白,可就是不懂洪爺到底什么意思,要是我們六爺在就好了,我們六爺肯定能聽懂。”胡三目光交爍不定,臉上的茫然不變,好一會兒才嘿嘿笑道,洪先生直直的盯著胡三,輕輕放下杯子道:“三爺如此固執,若是六爺回來,”洪先生冷笑了幾聲:“三爺就不怕六爺責怪?這事有多要緊,三爺難道不明白?”胡三瞇縫起眼睛,端起杯子綴了口酒道:“小的一介草民,洪爺說的小的統統不懂,至于我們六爺,要打要罵都是小的福份。”洪先生悶悶的‘哼’了一聲,也不等面上來,站起來拂袖而去。
胡三照舊半蹲半坐在椅子上,心事忡忡、無滋無味的慢慢綴著酒。孫慶已經走了一天半了,寧乾府離京城不遠可也不近,再怎么日夜飛馬兼程,也得三天三夜才能趕到,胡三臉上的苦愁更濃,王妃被人劫持,生死不明,若是王妃有個好歹,他和孫六可怎么辦?胡三抿了口酒,酒入愁腸更添愁。
孫六是跟了王妃才發跡的,這事就數他最知根知底,這十來年孫六跟著王妃,自己跟著孫六,日子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如今在京城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若是王妃沒了,自己和孫六可怎么辦?胡三突然抬手甩了自己一個耳光,沒良心的夯貨!一有點什么事光想著自己,王妃這十來年待孫六和自己恩同再造,自己這會兒卻只想著王妃沒了,自己這好日子就沒了!真是個沒良心的夯貨!
姓洪和他主子郭推官是壽王爺的人,是五爺的人,五爺跟王妃……胡三眼睛瞇成了一處,他大半輩子在市井最污穢的角落里打滾,見過的骯臟事太多了,別說夫妻,就是父子母女,為了銀子為了活路,翻臉捅刀子的也多了去了,王妃那么些嫁妝,卻連個得力的娘家人都沒有,要是王妃沒了,這便宜可大了!胡三輕輕嘆了口氣,這事他不能不多想,王妃要是沒了,對五爺可真沒什么大壞處,誰知道這一個個的,到底誰想著讓王妃活著回來,誰又想著王妃死了回來才最好呢?人心隔肚皮!
“你怎么把洪先生氣走了?出什么事了?你是個穩當人,怎么當面得罪上衙門里的人了?”湯面店的宋掌柜用圍裙擦著手,一邊說一邊坐到胡三對面,胡三忙收心回來,擺了擺手道:“沒事,得罪不了他。”
“要我說,洪先生倒不是壞人,每回來吃面都得添幾碗水面,待人也客氣,就是郭推官也不錯,跟人說話客氣得很,常來吃面。”宋掌柜評價道,胡三瞇縫著小眼睛看著他問道:“你知道你這鋪子的東家是誰不?”
“知道!瞧你說的!”宋掌柜笑出了聲:“我可是府里出身!”胡三眼睛瞇成一條細縫:“可不是,你是府上的老人,老宋啊,咱們認識也有靠十年了吧?”
“可不是小十年了!頭一回見你,你跟孫六一道兒被人領到大廚房吃飯,是我現捅了爐子給你們下的面。”宋掌柜一臉的懷念,胡三臉上的皺紋溫和的舒展開不少:“是啊,老宋啊,你說,王妃待咱們好不?”
“這還用說!”
“你說,要是,我就是打個比方,今天酒多了,你就當酒話,咱們哥倆閑聊,就是打個比方,你說,要是王妃萬一有個不好,我是說,萬一她不好了,你說咱們怎么辦?”
“咦!”宋掌柜一聲驚咦,連往地上啐了好幾口道:“我看你真是貓尿灌多了,昏了頭了!這不吉利的話你也能說出口?我告訴你,王妃她得長命百歲,咱們都化成灰了,王妃還好好兒的呢!”
“我就是說說,就是打個比方,這女人生孩子可是道鬼門關,誰沒有個三災六病……”
“呸呸呸!”宋掌柜不停的往地上啐口水,一臉惱怒的拍著桌子道:“胡三!你個腌臢潑漢子就是發酒瘋也不能說這些沒人性的話!我告訴你,你再這么嘴巴里不干不凈,我拿搟面杖把你滿口牙給敲了!”
“好好好!我錯了!”胡三急忙認錯:“老宋,我就是……好好好,我不說了,再不敢說了,老宋啊,你不懂,你不懂啊,我胡三這心里巴不得王妃長命百歲平安富貴到老!唉,好了好了,我懂!做人哪,再怎么著不能沒了良心,這良心得有!人家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該用著的時候啊,這當兵的就不能往后縮,這是本份,就是潑漢子,那也得講良心,行了,我走了,一堆的事,回見!”胡三說著,從椅子上下來,沖宋掌柜擺了擺手,背著手躬著背出了門,留下莫名其妙的宋掌柜怔怔的發呆。
洪先生悶著口氣回到衙門,郭推官已經到了,一眼看到他就皺眉道:“你到哪兒去了?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空出動閑逛?”洪先生看了眼跟自己一樣滿眼血絲的郭推官,知道他這是心躁亂發脾氣,倒了杯茶遞給郭推官,自己也倒了杯坐下道:“我去尋胡三了。”
“胡三?”郭推官微一怔神就反應過來:“孫六的手下?嗯!還是你想的周到,怎么樣?他那兒有什么有用的信兒沒有?”
“不知道,”洪先生眉頭擰成一團:“也不知道王妃從哪兒尋來的這些人,一個孫六膠黏粘牙,這個胡三又是個滑不留手難纏無比的,他連一句粘邊的話也沒說!”
“嗯?”郭推官擰眉困惑不解:“咱們也是為了找到王妃,他這是什么意思?”洪先生掃了郭推官一眼,不等他說話,郭推官已經反應過來:“他信不過咱們?”洪先生看著他沒答話,郭推官眉頭挑了挑,倒沒有太多驚訝:“這也是常理,如今京城這樣的局勢不明,胡三也不是笨人,這樣,你去尋趟管先生,讓他從中周旋一二。”
“好。”洪先生答應一聲,站起來就往外走。
京城外那處不知位于何方的別莊里,李恬裹著斗蓬,抱著手爐,沿著青石小徑信步往前,青枝和銀樺緊跟在后,兩人后面十幾步處,一個中年內侍和四五個聾啞婆子不遠不近的跟著。
這處莊院是經心挑選出來的,李恬微微仰頭看著圍墻外空遠的藍天和幾棵高過圍墻的大樹,越過圍墻,除了藍天和那幾棵樹,別無它物,別說她這個對京城以后地形一無所知的人,就算是換個熟知地形的,憑著這藍天和幾棵樹,也無從判斷身處何處。
李恬暗暗嘆了口氣,繞過座假山,低頭往回走,她被囚在了這個莊院里,要怎么樣才能尋到憾動這間囹圄的機會?李恬目光掃過遠遠綴在身后的中年內侍,他說他姓黃名明,他對她態度謙恭之極,他說他要侍侯她一輩子,李恬眉頭蹙起又松開,她幾乎能確定那把她囚于此處的人是誰,李恬心里涌過股極深的怒意,他從來就沒考慮過她的想法,或許他壓根就沒想到她還會有自己的想法!李恬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平息著心里那深極厚極的怒意,她得讓自己冷靜,一直冷靜到脫身那一天,怒火會讓她犯下不可挽回的愚蠢錯誤。
“我得病一病。”回到上房,黃明退下,李恬環顧著垂手侍立在屋角的聾啞丫頭低低道,青枝和銀樺嚇了一跳,青枝一驚之后急忙掩下驚色,下意識的掃了眼屋里侍立的小丫頭低低道:“姑娘?”銀樺手里的杯子晃了晃,干脆順勢讓杯子跌落到地上,打手勢讓小丫頭過來收拾。
“姑娘有什么打算?還是我和銀樺病一病吧。”青枝低聲道,李恬苦笑著搖了搖頭:“你們要是病了,只怕立刻就得挪出這屋,生死難料。”青枝默然無語,銀樺挪了挪道:“姑娘要怎么病?這都冬天了,要是受了涼,說不定就病成大病,這可不行,還是裝病的好。”
“裝病瞞不過大夫。”李恬柔聲道:“咱們身邊時刻不離人,想受涼也不容易,青枝明天點幾個用芥末調味的菜吧。”青枝和銀樺對視了一眼,李恬自小就不能碰芥末,吃了不但全身發紅發癢,還如同哮喘一般,青枝擔憂的看著李恬道:“姑娘怎么想起來裝病?想托大夫遞信出去?只怕不容易……”
“不是,你不用多問,嗯,還是銀樺去吧,去趟廚房,最好能偷偷拿些芥末醬或是芥末油回來。”李恬想了想吩咐道,銀樺忙答應一聲,青枝不再多問,她們姑娘做的事,有時候確實是就算解釋了她們也不見得明白,照做就是了,再說,姑娘碰了芥末雖說嚇人,只要遠離芥末,好的也快。
郭推官正焦頭爛額于晉寧郡王府的差使,京府衙門又鬧了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事,有人捆了定國公府家養戲班子里一個叫秋棠棣的戲子,扭送到府衙,告他既是逃奴又拐帶家口。狀子送到郭推官手里,郭推官掃了一眼,不禁啞然,這狀子有意思,告狀之人城外二十里鋪的里正,說是不忿于秋棠棣不但自己私逃出定國公府,還拐帶了定國公府的丫頭,有傷風化,特意捆了送到府衙治罪,什么時候里正也這么有正義感了?
“你瞧瞧這個!”郭推官將狀子遞給洪先生道:“這鬧的哪一出?就算捉了也該送到定國公府去,送到咱們這兒算什么?我覺得這成心是要定國公府難堪。”
“東翁所言極是。”洪先生一目十行掃完狀子,遞給郭推官道:“難不難堪的咱們不用多管,東翁別忘了,您身上領著件最要緊的差使,五爺可吩咐過,讓您專心只理這一件差使,至于這狀子,只好請侯府尹代勞了。”郭推官眉梢連挑了幾挑笑道:“這話極是!我這就送過去。”說著站起來,拿著狀子就去尋侯府尹。
侯府尹果然極干脆的接過了狀子,送走郭推官,侯府尹攤開狀子連看了三四遍,長長重重的嘆了口氣,這狀子背后必定玄機重重,這一紙引子還不知道會引出什么大事來,這案子該怎么審?看來還得去尋趟管先生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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