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在人口百萬的長安城里找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但如果是薛紹要找太平公主,非常容易。
魏元忠入宮面圣,將薛紹已然返京的消息告之了天后,并轉托宮中的內侍之口給太平公主捎去了薛紹的口信。
沒過多久,內侍就給魏元忠回話,太平公主約薛紹在芙蓉園怡心殿見面。
正是薛紹舉行了燒尾宴的地方,也正是他與太平公主的定婚之地。
薛紹就在皇城朱雀門外等著,得到消息之后,他帶著一身樸樸煙塵家中都沒有停歇一步,徑直去了芙蓉園。
時隔半年,終于是要再次見面了。
薛紹幻想過無數次與太平公主重逢的場景,或溫馨或激動,但卻從未想過會在一種充滿危機的氛圍中重聚。
到了芙蓉園怡殿前下馬之時,薛紹腳下不穩差點摔了一跤。他這才意識到,數月征戰連日趕路,疲累已經深入骨髓。再加上操持軍事和一些私事全都壓力巨大,使得自己的體力和心力幾乎都快要達到一個枯渴的境地。
不用去照鏡子,薛紹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和氣色肯定非常難看,就算不像死人,也比流離失所營養的乞討難民強不到哪里去。
看著眼前這一道延伸到頭頂的龍尾道階梯,薛紹都有點懷疑自己有沒有體力爬上去了。
兩個留守宮殿的宦官前來接待,一番對問之后牽去了薛紹的馬。另一人見薛紹氣色極差體力虛弱,小心翼翼的扶著薛紹走上了龍尾道,然后請他安坐了下來。
薛紹坐下歇息良久又享用了一些宦官送來的飲水食物,總算恢復了一些體力和精力。
公主出行必有一番排場與折騰,太平公主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到。薛紹困累之下,居然就趴在身前的矮幾上睡著了。
“哎,薛駙馬這得是有多累啊?”從旁伺候的兩名宦官都有些看著不忍了,小心翼翼的給薛紹蓋上了一被褥,不敢打擾悄悄掩門退出。
薛紹睡了個天昏地暗,幾乎相當于暈厥。
直到黃昏,四肢發麻脖頸翻疼的薛紹才吸著涼氣疼醒過來。給力文學網一時不知自己是夢是醒,迷迷糊糊的抬頭睜眼,他隱約看到眼前有一個奇怪的身影站在自己的身前。
這個身影面對著薛紹,背對著門口光亮的方向,因此她的身上仿佛有一層光暈,這對薛紹來說顯得有些刺眼與模糊。尤其是她身上穿著一身披肩及地的大氅,五顏六色繽紛錯落,仿佛是用各式鳥兒羽毛編織而成,色彩異常的斑斕與華麗。穿堂風過,那些羽毛輕微的飄揚,如同仙子降臨漫天花羽!
薛紹直接眼花了。
“誰?”
“我。”
兩個字的一問一答,薛紹彈身而起。
原來,不是在夢中!
原來,她已經到了眼前!
薛紹大步上前想要將她緊緊擁入懷中,不料雙腿發麻無力,他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太平公主驚叫了一聲。
但是,她站著沒動。
薛紹疼得吸了一口涼氣,仰頭看去,背光而立的太平公主,臉龐依舊模糊。
薛紹突然感覺,眼前的太平公主,竟是那樣的……陌生!
他的心,不禁有些下沉。心中許多的預感,似乎都在這一瞬間得到了應證。
于是薛紹自己站了起來,略整衣冠,對太平公主拱手一拜,“微臣無狀失禮,肯請公主殿下恕罪!”
“那便恕你無罪。”
六個字,冷得就像薛紹的心一樣。
沉默。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剛。”
一問一答之后,兩人又陷入了詭奇的沉默。
沒人能懂薛紹與太平公主此刻的心情。就連他們自己,也不太懂。
太平公主款款的走了幾步,色彩繽紛的羽衣如同翩然起舞。最后,她走到了上首位的榻上坐下。走姿坐態,都像極了在御書房聽奏的武則天。
“你有什么話,要跟本宮說來?”太平公主問道。平聲靜氣,仿佛不帶一絲的煙火氣息。
薛紹微然一笑輕輕的搖了搖頭,微微側身以示守著臣子本份,“不敢”與太平公主對視。(給力文學網最穩定)
然后說道:“曾經有。但是現在,沒有了。”
太平公主仍是那副八風不動的樣子,“那就把你曾經想說的話,說給我聽。”
“有必要嗎?”薛紹淡然道。
“有沒有必要,本宮不清楚。但本宮既然想聽,你就必須說。”太平公主的聲音沉了下來。
薛紹整個人的身體都顫動了一下。
冰冷的心,好像再次被什么東西給刺中了,有點痛。
痛入靈魂。
“臣告退。”
拱手一拜,薛紹轉身就走。
太平公主沒有阻止,一言不發。
寂靜的怡心殿里,薛紹大步流云。驀然間,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叭嗒”聲響。
淚珠,摔落在木質小幾上的聲音。
薛紹腳下一頓,沒有回頭,繼續前行。
“走出這道門,你我之間,恩斷義絕。”身后傳來太平公主的聲音,嚶嚶如泣。
薛紹深吸了一口氣,一腳邁出了門檻。
宮殿前方的石坪里站著琳瑯、楊思勖與十余個帶箭宦官。他們同時將手中的弓箭抬起,整齊劃一的搭箭、上弦,對準了站在門口將要走出來的薛紹。
“薛公子,不要做傻事。”楊思勖的口吻完全是公事公辦,“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寧可斷頭,不為螻蟻。”薛紹坦然的淡淡一笑,“你們職責所在,該怎么辦的就怎么辦吧!”
說罷,薛紹將要抬起后面的腳。
“公子,千萬不要!”琳瑯同時扔了弓箭跪倒在地,淚如雨下,“求求你,回頭吧!”
薛紹仍是微然一笑,“如果我不是公子也不是駙馬,你們還會跪下求我嗎?”
“會!”姐妹倆答得斬釘截鐵,磕起頭來。
兩顆美人螓首,在石質的地板上磕得砰砰作響。
“求公子回頭!”
薛紹仰頭望天,殘陽似血,刺眼。
“既無頭,談何回頭!”
就在薛紹的后腳將要抬起之時,楊思勖和他身邊的持箭宦官突然朝旁邊一閃,從他二人身后走出一名盛裝女子來。
四目相對,薛紹徹底呆住了。
眼前這名女子,唇紅齒白肌膚似雪,雍榮華貴美艷之極。任憑大唐天下哪個男子見了她,都要砰然心動。這樣一副絕美的容顏與渾然天成的貴氣相得益彰,宛如天庭宮厥里飄然而落的神秘仙子,再高超的畫師也無法將她動人心魄的美麗臨摹于紙上,再天才的詩人也法用字句來形容她一顰一笑間的絕代風華。
薛紹心中喃喃的道:這還是那個穿著火紅色的鈴鐺胡服,跳起胡旋柘枝舞的青澀鄰家女子……陳仙兒嗎?
陳仙兒第一眼見到薛紹,已是潸然淚下,隨即雙膝一跪,“賤妾拜見公子!”
“你!……”
前世今生多歷生死的薛紹一時感覺有些大腦短路,居然不知該要如何措詞。
難道對她說——你不是被太平公主宰了嗎?否則,太平公主怎會對我如此冷漠刻薄?
“我好蠢!”
薛紹說出這三個字猛然回頭,只看到一席羽衣翩然如舞,太平公主正揮袖抹淚一路小跑朝內門而去。
這一下不用任何人出言相勸,薛紹果斷轉身拔腳就追。
“公主殿下……”
“安然!”
喊了兩聲,太平公主非但不停反而跑得越快。之前的嚶嚶而泣終于是哭出了聲來。
薛紹發足猛追,時已黃昏殿內光線不明,他踢翻了好幾個木幾咣當作響,雖一路狼狽腳下仍是半刻也不敢停。
太平公主閃身進了內門,砰的一下甩門關緊。薛紹跑到了門外,門被鎖死。
“安然,我錯怪你了。開開門,聽我向你道歉好么?”薛紹拍著門,說道。
沒人應聲。
薛紹用了幾分暗力推門,皇家宮舍的門墻異常堅固,想要憑借暴力沖撞進去怕是有點難度。
“安然,你不是想聽我說那些心里話嗎?快開門,我全都說給你聽!”
“晚了!”里面傳出太平公主的一聲怒斥。
薛紹聽了牙都一咧,然后就撓起了頭來。眼睛四下一瞟心里就開罵了:這附近怎么連個通風換氣的窗戶都沒有,哪個傻逼設計建造的?
他只好再度拍門,“安然,我錯了。大人不計……不對,你是公主,我是臣子。明主不計臣過,你就原諒我吧!”
說罷,薛紹小心翼翼的把耳朵貼在大門上,傾聽。
良久,里面總算傳出一個聲音,“本宮若是不原諒呢?”
“那你就下令滅了我吧?”薛紹聽到回音,總算抓住了一線希望,連忙道,“什么割耳挖鼻、斬手斷腳、五馬分尸,我都欣然接受!”
“胡說八道!”
這一聲斥罵的聲音極小,顯然是太平公主的一句低吟。但薛紹聽力非比尋常,耳朵貼門他聽到了。
頓時,薛紹口氣活脫脫的變得像是一個狗腿子,連聲道:“英明神武氣度恢宏的公主殿下,你就寬恕了我這個膽大妄為的愚昧小臣吧!你看天氣已晚內房又未點燈,等會兒里面全都黑了,你就不害怕嗎?”
“本宮何懼之有!”太平公主口氣很硬。
“當真不懼?”薛紹忙道:“這芙蓉園可是前隋楊堅修建的,尤其這怡心殿歷史最為悠久,百年來戰火紛飛,長安不知道死過多少人。再加上這里曾是皇家行轅,里面不知道死過多少宮女宦官。天一黑,他們可能就要出來晃悠了!”
“你……你別想嚇唬我!”太平公主仍是嘴硬,“本宮身負皇家血脈,天之驕子神明庇佑!任何邪魅妖崇見了本宮,都只會倉皇逃敗!”
薛紹不禁一愣,幾月不見連膽兒都變肥了!
“小兔兒乖乖,把門兒開開!”
“芝麻開門!”
太平公主全不理會。
雙手叉腰站在門前苦悶良久,薛紹感覺有點沒輒了。
“安然,我想你。”
吱椏一聲,門開了。
太平公主撲進了薛紹的懷里,緊緊抱住,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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