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用生命的余燼譜寫了最后的輝煌之后,薛仁貴在象征著蒼涼與雄偉的長城之上無疾而終。
他遙指疆場,至死不倒。
他臨終前交給薛楚玉的那一把弓,成為了他壯志未酬的見證,也表明了他的一個態度——希望他的兒薛楚玉能夠繼往開來,完成他未竟的心愿!
看著薛訥與薛楚玉兄弟,莊嚴的抬著他們父親的遺體走下長城,薛紹心中除了悲傷,更多的是感動和敬佩。
一個男人,若能活得像薛仁貴這般灑脫與豪邁,便也不枉此生了!
薛訥在收拾薛仁貴的遺物時,發現了他藏留的一份遺中說,他這一生沒有留下任何的財產和田土,唯獨養了幾匹好馬。若他去世,兩個從戎的兒子可以各選一匹,余下贈與河北軍中最勇猛的騎將。另外,在朝廷新派軍帥接手河北軍事之前,他的死訊不可對外公開,更不能就地操辦葬禮。若得朝廷允諾,便讓靈樞返回龍門故里下葬。薄葬即可,不必鋪張。
除此之外,沒了。
沒有人之將死的諄諄勸導,也沒有壯志未酬的牢騷滿腹,他甚至沒有留下徹底治愈薛楚玉的刺穴法門。
薛紹心想,薛仁貴早就知道如何才能徹底治愈薛楚玉,并讓薛楚玉變得像他那樣,突破瓶頸成為真正的巔峰武者。但是他卻一直瞞著,他是那樣的希望薛楚玉能夠卸甲歸田娶親生子,過上普通人的生活。或許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薛仁貴也仍然處于猶豫與矛盾之中。
他一直都希望薛楚玉能夠遠離戰爭,但心里又懷揣著一個“子承父業”的奢望。
前者,是他作為一名父親對薛楚玉的關愛;后者,更多的是出于他對大唐的眷戀、熱愛與責任!
按照薛仁貴的遺囑交待,軍隊封鎖了薛仁貴的死訊,對外宣布說因為某些急務,薛仁貴臨時去了代州。云州這里,暫由薛訥代掌大局。
與此同時,薛紹派心腹之人給長安送去了一份六百里加急軍情密報,將薛仁貴的死訊告知朝廷。如此不出四日,朝廷便可知悉消息。如何另任軍帥執掌河北邊防軍務,想必很快就會有一個結果。
薛訥與薛楚玉兄弟倆,一個暫代死去的父親在軍營里主持大局,一個將父親的尸體藏在家中偷偷的哭祭。薛紹本想在薛楚玉的大婚之后就告辭離去,不成想薛仁貴突然去世,他只好臨時改變了計劃,決定留在這里幫一幫薛訥,等朝廷那邊有了回應再說。
薛訥兄弟倆當然知道薛紹的一番苦心好意。薛仁貴剛剛去世,云州大軍群龍無首。薛訥雖然是薛仁貴的嫡長子與代州司馬,但他畢竟資歷不足人微言輕,暫時還不足以號令三軍。萬一這時戰事突起,需得有人站出來主持大局。而這副擔子,顯然只有薛紹才能承擔得起來。
再者,就近的還有一個比“突厥犯邊”更令人討厭的大麻煩——武承嗣!
他剛剛拿著薛紹給他軍情奏疏屁顛顛的趕往長安去請賞了,肯定還沒有走遠。萬一讓他得知薛仁貴已死、云州大軍的軍權出現了空缺,還不知道他會趁機做出什么樣的可惡舉動。若他去而復返,也唯有薛紹才能與之抗衡,從而力保薛仁貴留下的英雄之師,不會被武承嗣這個廢物小人所荼毒。
就這樣,薛紹在云州留了下來。除了偶爾陪薛訥一起去軍營里晃一晃,多數時候就陪著薛楚玉夫婦一起給薛仁貴守靈。
薛仁貴的尸身經過了特殊的防腐處理,用一口密閉的石質棺槨保存,至少可以保證在回歸故里下葬之前,不會腐化。
薛楚玉很傷心,但除了薛仁貴謝世的那一刻痛哭了一場以外,他再沒有哭過。更多的時候,他的表情是充滿了自豪、堅毅與莊嚴。仿佛父親的死,讓他完成了一場新的褪變與升化。
薛仁貴去世后的第三天深晚,薛紹陪薛楚玉一同在靈前燒紙祭奠,靈堂之中僅有他兩人。
“二哥,我有一個想法。”薛楚玉說道:“我想盡快完成銀針過穴,就在父親的靈前!”
薛紹略皺了一下眉頭,“雖然我不太懂針灸,可是我知道那十八個穴位全是致命的死穴。就算它真的能夠醫好你,也必是一場奪生死之造化的大劫數。你現在身體這么虛弱,精神又不是特別飽滿,我怕你撐不過來。”
“放心,我能行!”薛楚玉雙眼之中精光迸閃,說得斬釘截鐵。
薛紹深吸了一口氣,“好!——我那兩名部曲張成吳遠精通針灸之術,我讓他們來幫你!”
“多謝二哥!”
說干就干,是兩人共同的風格。
當晚,張成和吳遠就按照薛仁貴的遺言所說,給薛楚玉行針!
二人將薛楚玉請到安靜的密室之中,避風行針。為了不讓他們分心,薛紹都沒有旁觀。
時間,花了足足一天一夜。薛紹像一個門神一樣,就站在薛楚玉的門外等了一天一夜。
房門,終于被打開了。
張成先走了出來,抬腳要邁過門檻時,他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薛紹連忙扶住他,急切問道:“如何?”
“奇跡……真是個奇跡!”
“難以理解、難以形容的奇跡!!”
又過了一天一夜,薛楚玉拿著他父親留給他的那一柄奇形巨弓,站在了父親節靈前。
薛紹在旁邊,靜靜的看著。
“二哥,這把弓,我生平從來還從來沒有拉開過。”薛楚玉像他父親一樣,深情而莊嚴的凝視著那把弓。
薛紹搖了搖頭,苦笑:“曾經我以為,我的臂力算是蠻不錯的了。但那一日師出云州前去攻打默啜時,我曾一時好奇試過這把弓……然后我就覺得,我這雙胳膊就像是嬰兒一樣的無力!”
“二哥不必妄自菲薄,我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先父神力,當世罕有人及!”薛楚玉“多年以前,家親就是用這一把弓,三箭定天山!”
“弓名?”
薛楚玉搖了搖頭,“父親生平不喜虛浮,名號一類從不在意。這把弓,沒有名字。”
薛紹微然一笑,“它可以沒有名,但它生來有姓!”
“二哥說得沒錯,它和我一樣,姓薛!”薛楚玉同樣展顏一笑,緊緊握著那把弓仔細的端詳它,如同念咒發怨一樣的說道:“薛弓、薛弓!——既然父親把你傳給了我,就請你隨我心意,怒張滿弦!!”
“嗬——”
一聲大喝,薛楚玉奮盡全力將薛弓拉了個滿月!
“牛!!”
薛紹驚叫出聲,真是太牛逼了!!
薛楚玉慢慢的將弓弦歸復原位,神情當中沒有半分喜意,反而更添凝重和莊嚴。他雙手捧著弓,恭恭敬敬的跪在了靈前。
“父親大人在上,不孝子楚玉,正式繼承你的寶弓,并繼承你的遺志!”
“大唐的白袍將軍,仍將馳騁在沙場之上!”
“你老人家在天之靈,敬請安息!”
薛仁貴去世后的第十日,朝廷那邊終于來了一道命令,任命薛訥為新任云州都督與定襄道行軍總管,率領薛仁貴舊部屯駐云州防備突厥。因軍國重任,暫免薛訥丁憂,改由薛家二子、三子與四子為父守孝。由薛楚玉扶薛仁貴靈柩返鄉下葬,葬禮由朝廷主持,并讓文武大臣前往憑吊。
此外,命薛紹返京。所率馳援河北之朔方軍部隊,交由副將統率沿原路返回。
收到這個命令,薛紹等人多少有些奇怪。讓薛訥擔任新任的云州都督獨擋一面,這沒什么奇怪的。但是朝廷卻沒有任命一名新的高級統帥,來全面負責河北邊防的軍事。朔州與代州那邊,仍是無人坐鎮比較空虛。
這是相當危險、相當不合理的!
再者,朝廷為何要明文招回薛紹呢?
“莫非朝堂之上,發生了什么事情?”眾人紛紛猜測。
猜是猜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了,薛紹等人還是決定按朝廷的命令去辦。朔方軍即刻拔寨起營,由唐休璟和張仁愿率領,沿來時的原路返回豐州。薛訥正式接掌了帥印,子承父業,他名正言順的成為了薛仁貴的接班人。
薛楚玉和他的妻子帶上薛仁貴留下的百余部曲,扶薛仁貴的靈樞返回龍門故里,即日啟程。薛紹也只帶了親隨部曲,與薛楚玉等人同時動身趕往長安。
到這時,薛仁貴的死訊才正式對全軍公布。
一時間,三軍慟哭,山河失色。
朔州、代州、云州包括附近的多個州縣的百姓們聽聞此訊,無不痛哭失聲。薛楚玉扶靈樞返鄉的路途之上,百姓自發的跪地哭送、焚香祭拜,連綿百里日夜不絕……
回鄉的路,因此走得很慢。薛紹一路陪著薛楚玉,慢慢的走向長安。
薛楚玉有些不忍,勸薛紹先行一步早點回家看望妻子,尤其是出生之后還未見過面的世子薛麟玉。
“不著急。我要陪妻子、抱兒子,還多的是機會。”薛紹說道,“現在,我必須陪你一路同行!”
“……多謝二哥!”薛楚玉也不知道說什么了。
就這樣,薛紹陪著薛仁貴的靈柩慢慢的走了一個月,等到了薛仁貴的故鄉絳州龍門,他才辭別薛楚玉,快馬奔向長安。
越接近長安,薛紹越想念太平公主和兒子。
“再相見,會是何樣的景況呢?”
激動與渴望之余,薛紹居然有了一種近鄉情怯之感。
“長安,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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