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灘這邊已是一片狼藉,所有的陷阱也已做了標記,緊接著,一艘艘大船降帆下錨,更多的小舟放下來,郝風樓和鄭和會同一群力士紛紛上岸,眾人卸載一箱箱的食物和火藥,火銃隊則是集結一起,繼續向會安縣城開赴。
會安早已亂作一團,不少人已經收拾了東西準備逃之夭夭,也有逃兵打算拒守,只是方才的場面實在害人,誰還有什么勇氣?尚且還有幾分勇氣的也已經孤掌難鳴,等到火銃隊到了,幾乎無人抵抗,所有人鳥獸作散,跑了個干凈,也有一些卻是整個家族便在這里,帶著自己的私兵回到府中,叫人關了大門,心里憂懼不已,不知該不該負隅頑抗,整個府上雞飛狗跳,女人和孩子的啼哭聲鬧個不休。
可是迎接他們的卻是安靜,出奇的安靜。
那清化公阮健心知已經無處可逃,阮家上下數百口人都在這里,能逃去哪里?他心里不免蒼涼,想自己本是陳氏舊臣,戰功赫赫,阮家在這里立足兩百年,乃是陳氏安南南面的重要屏障,兩百年來家族興衰,想不到今日就要徹底的沒落,再無復起的可能。
他在自己的大堂里后悔不迭之余,卻是叫來了幾個兒子,看著這幾個初生牛犢不怕虎正,打算帶著私兵殺出府去做最后一搏的家伙們,阮健瞇著眼,老淚抑制不住地流下來。
深深吸一口氣,他才道:“此次謀逆,錯在為父,與爾等無關,阮雄。你是長子,又被那偽王陳天利敕為北軍都尉,你怕死么?”
阮雄是個壯漢,三旬上下,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道:“兒子不怕死。”
“好,不怕死。”阮健道:“你也不能活了,可是你的兄弟們要活下去,阮家的血脈不能斷,所以……”他看向其他兒子道:“你們綁了為父和你們的兄長前去歸降,就說為父和你兄長為陳天利蒙蔽。喪心病狂,竟敢對抗天兵,罪無可赦,你們的心是向著大明的,至于大明朝廷能否赦罪,只能看運數了。但愿……但愿家族的香火能夠延續,來,你們動手吧。”
其他幾個兒子嚇了一跳,面面相覷,也是一個個淚流滿面,紛紛道:“爹,我等寧愿出去和漢狗子拼了。”
“拼?拿什么拼?誰還愿意拼?今日一戰。為父方知什么叫做蜉蝣撼樹,方知什么叫螳螂擋車,天朝上國,雨露雖然未曾嘗到,可是這雷霆之怒卻是真真切切的嘗到了,今日之戰非戰之罪,只怪這搓耳小國,夜郎自大,竟是不知天高地厚,罷罷罷。事已至此,休要多言,拿繩索來,你們不要再說了,再說便是不孝。祖宗的宗祠就在這里,你們難道想要那些官兵殺到,將祖宗的靈牌統統搗毀干凈嗎?如今為父和你們的兄長是賊,你們是兵,還等什么?”
這幾個兒子只是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出,一個個只是慟哭。
倒是那長子阮雄抽出刀來道:“既然不肯拿,那么索性我便自刎,你們提了頭去請罪。”說罷正要橫刀,卻被幾個兄弟攔腰抱住,阮雄恨恨將刀擲,跺腳,怒發沖冠地道:“恨只恨受了陳天利那小子的慫恿,早知如此,何至今日?”
于是眾人抱頭哭作一團。家中女眷那邊,亦是有人過來,哭得驚天動地,府中的私兵們早已沒了其他心思,不少人直接逃之夭夭了,也有不少人在收拾細軟。
而在這時,該來的終于來了。
砰砰砰……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門房自不敢去開,其他人也逃了個干凈。
砰砰……
敲門聲依舊。
那門房畏畏縮縮的,終究是拉開了門閂。
隨后,便有一伙親軍沖進來,有人大叫道:“海防侯到,鄭公公到。”
親軍們立即倒八字站開,如標槍一樣。
郝風樓和鄭和二人并肩,閑庭散步一般緩步進來。
府里頭,不少人從影壁和墻角處悄悄探頭出來,一個個驚懼不已,此時即便想逃的人也沒處可逃了。
郝風樓背著手,低聲與鄭和說笑,身后跟著兩個衛兵,大剌剌地進來,郝風樓朝那門房招手,那門房戰戰兢兢的上前,郝風樓含笑道:“不知你家老爺可在?”
門房不敢答。
郝風樓含笑道:“人不在嗎?”
門房這才道:“在,在的,在大堂。”
郝風樓點頭,道:“勞煩前去通報,就說諒山郝風樓求見阮將軍。”
門房一溜煙似的進去了。
大堂里頭聽到了稟告,阮家父子數人面面相覷,那阮雄忍不住道:“莫非有什么奸計?”
阮健苦笑以對,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事到如今無話可說,走,都挺起胸來,隨為父去迎客吧。”
一聲令下,數人以阮健為首趕到中門,便看到郝風樓大剌剌地站在門房,此時正背著手,欣賞著建筑的格局。
阮健硬著頭皮行禮道:“見過海防侯。”
郝風樓居然并沒什么顧忌,卻是笑道:“不必多禮,你這宅子不錯,竟有幾分江南別院的精致,果然安南和我大明本是一家,你瞧那牌坊,咦……‘先學后臣’,怎么?阮家竟還有進士?”
阮健不知郝風樓賣什么關子,可是如今卻是不敢執拗,不由道:“是,阮家世代習武,不過倒是有個先祖,酷愛讀書,在大定年間中了二甲進士,才有這個牌坊。”
郝風樓嘆道:“我是松江人,松江府里也有幾個進士,牌坊上也是這‘先學后臣’四字,端的是教人羨煞,祖宗有德啊。”
阮健只得道:“請侯爺入內安坐。”
這本是一句客氣話,郝風樓居然一口應下,道:“叨擾了。”說罷,竟是和鄭和徑直入內。身后的火銃手想要跟隨,郝風樓卻是駐足喝道:“在這里守著吧,我在訪友,不必你們守衛。”
說罷,郝風樓大剌剌地背著手進去,毫無懼色。
阮健見了,眸中掠過狐疑,連忙帶著幾個兒子追上去。
到了大堂,阮健道:“侯爺請上座。”
郝風樓卻是搖頭道:“不可,豈可喧賓奪主。”說罷,拉了椅子坐在左側,鄭和則是笑吟吟地坐在右側。阮健只得在主座上坐了,側著身子,顯然覺得有些不妥當,幾個兒子則是乖乖地站在一邊,大氣不敢出。
郝風樓不由嘆道:“你看,從這里進來,我差點誤以為自己回到了松江,看看墻上的字畫,還有這桌椅,如今別鄉已有數年,不曾回去省親,實在教人記掛。”
這話意有所指,只聽郝風樓又道:“素聞阮將軍的高義,一直不曾拜謁,家父亦是久仰大名,此番來這會安,便曾囑咐,說是有書信一封,還請轉交將軍。”
他竟是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來,阮健的長子阮雄連忙接了,送到父親面前。
阮健驚疑不定,不敢多問,連忙展開信箋。
里頭確實是一份很規范的書信,里頭自稱是諒山郝政,說是與某某結交,曾提起過阮將軍,久知阮家乃是積善之家,如今會安叛亂,兒子帶兵剿賊,還需阮將軍承蒙照料一二。里頭多是客套,而且提及的人物也都是阮健的老熟人,其中一個還是他的親家,乃是清化的陳家,這安南的豪強大多都有聯姻,只是令阮健想不到的是,人家還真費了功夫,而且據聞自己那親家去了諒山,不曾料到還有這層關系。
他目中滿是狐疑,一時驚疑不定,這諒山侯莫非不知道自己已經反了?不,斷無可能,就算不知,他兒子也知道,可為何還要拿出這封書信?
阮健深吸一口氣,小心地將書信收了,忍不住道:“侯爺這是何意?”
郝風樓抿嘴一笑,道:“無非是來拜謁阮將軍,家父慕名已久,今日我代他拜訪也算遂了他的心愿。是了,還有一件事,如今陳天利已被我拿了,他反我大明,罪惡滔天,屆時解送京師,少不得千刀萬剮,可是我卻知道陳天利妖言惑眾,挾持了不少人依附,屆時必定有諸多流言,說是這安南南部豪族大多與他有關,不過這些,我并不相信,阮將軍人在曹營心在漢,若是朝廷問起,那么我便可以說,其實將軍只是對那陳天利明里順從,暗中卻是周旋,還特意與諒山有私信往來,探明了這叛軍的諸多部署,若非將軍的情報,我這次出師豈會如此順利?好啦,話已說盡,這里千頭萬緒,還有許多事要辦,先告辭了。”
阮健一聽,頓時明白了。
他腦子嗡嗡作響,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為何人家要高抬貴手,他當然清楚,若是郝家這樣的說辭意味著什么,這就意味著,他的抄家滅族之罪從此一筆勾銷。
阮健不由站起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那阮雄卻是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朝郝風樓磕頭,涕淚交加地道:“侯爺活命之恩,阮家上下無以為報,自此愿效忠大明,世世代代,若子孫不孝,不能恪守祖訓,則萬箭穿心,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