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在召見的同時,郝風樓也自這宮中出來。
幾個時辰的交鋒,郝風樓顯出了幾分疲憊,其實他過金水橋的時候,發覺楊士奇孤身在那里停留,楊士奇看了郝風樓一眼,居然朝郝風樓微微點頭笑了笑。
這顯然是一個善意的先兆,以楊士奇的身份,是絕不會跟一個錦衣衛出身的人有什么好臉色的,文武殊途,若是顯得熱絡,就不免被人詬病。
可是郝風樓卻是捕捉到了這一切,楊士奇并沒有上前和自己招呼的意思,也不肯出宮,只是站在這里,似乎在等候什么。
郝風樓也對他同樣報以微笑,二人目光交錯,似乎都從對方的眼眸中,讀懂了一些東西。
有些時候,和某些人打交道真是有趣,分明二人沒有任何的交情,也沒有任何的瓜葛,甚至平時見了,也不過是一笑而過,可是眼神交錯之際,雙方卻似乎有了默契。
這便是和聰明人打交道的好處。
郝風樓自認自己還算聰明,而楊士奇,也是聰明絕頂的人,而現在,郝風樓的棋已經下完,該輪到楊士奇了。
郝風樓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和楊士奇是否訂立了攻守同盟,但是有一點確實可以確認,今天,自己可以信任這個家伙,而這個家伙,一定會幫自己踩上最后一腳。
他腳步輕快從容起來,與楊士奇交錯而過,郝風樓沒有再看他一眼。楊士奇也是將目光瞥到一邊去,形同陌路。
出了午門。外頭已有許多車轎在等了,郝風樓上車,吩咐道:“北鎮府司!”
楊士奇依舊站在金水橋邊,待大臣們走盡了,有太監自然過來,小心翼翼的道:“不知楊公還有什么吩咐?”
表面上客氣,實際上卻是說,楊公切莫壞了規矩。快回內閣去吧。
楊士奇正色道:“容請公公稟奏,士奇有事覲見。”
這太監倒是不敢拒絕,連忙道:“陛下正在暖閣……召問大臣……”
楊士奇道:“那老夫就在這里等,什么時候,陛下有閑,再容公公稟奏。”
如此不依不饒,根本不給人拒絕的余地。
這太監顯然也感受到。楊士奇身上那股執拗,他沒有再說什么,頜首點點頭,飛快去了。
其實如今,烈日當空,從卯時到現在。已是接近正午,毒辣的太監,仿佛連殿上的琉璃瓦都烤融了,楊士奇卻戴著翅帽,穿著朝服。密不透風,渾身大汗淋漓。不過他卻依舊站在這里,駐足靜候。
時間一點點過去,楊士奇沒有動。
其實從那一日在內閣之中,與解縉唱反調起,楊士奇就已經明白,他已經沒有了退路,沒有退路,就只有一往無前,這便是整個游戲的規則,在這個游戲規則之中,每個人的背后,都是萬丈深淵,想要生存,想要一步步攀上高峰,就要不擇手段,就要采取一切辦法,去削弱別人。
他身子很孱弱,可是此時,卻頗有大臣儀容,長身而立,雙手負于身后,衣袂被這熱風吹撒的飄起,在他的腳下,是潺潺的流水,即便是水流,卻也仿佛煮開了,翻滾著白沫。
他屏息等待,并沒有半分的愜意,解縉……對他來說,確實是一個強大的敵人,這個敵人得到了天子的信任,得到了太子的支持,有無數的鄉黨圍繞在他的四周,朝中大佬,各部尚書,也絕大多數,都和他有牽連。
對方這樣的人,當然不能掉以輕心,可是,楊士奇毫無畏懼!
毒辣的太陽,刺得他的眼睛有些睜不開,可是這內閣本并不起眼,早已被人認為是蕭規曹隨,是無關緊要的人物,今日,卻出奇的平靜,即便是他不得不瞇起眼簾,來遮擋外間的刺眼光芒,可是那微微顯露出來的那么一點點眼仁和幽邃瞳孔,照舊帶著無窮的神采。
暖閣。
朱棣已經做好了布置。
他敲了敲案牘,看著暖閣中的重臣,慢悠悠的道:“今日這件事,誰都不許透露,你們皆是朕的左膀右臂,有些話,朕索性也就說了。”
他沒有遲疑,見所有人一副洗耳恭聽之狀,啟口道:“井田的旨意,要先遮掩一個月,一個月之后,解卿到時候再來上書一封,解愛卿,想來明白朕的意思吧?”
解縉如何能不明白,今日陛下大發雷霆,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所謂井田,說的好聽,其實無非就是打劫而已,打劫交趾的‘士紳’,來安撫底層的百姓,同時充實國庫,這是一舉兩得的事。
可是要打劫,就得先裝作人畜無害的樣子,至少,也得讓被打劫的人事先沒有防范。一個月之后,所有事都已經布置妥當,屠刀在手,到時解縉上書,發動群臣‘力爭’,天子再順坡下驢,這事兒,也就定了,等到一紙詔書飛馬送去交趾,他們便是不想將田地交出來那也不成。
在這方面,朱棣顯露的極為老練,終究這種事算是他的本行。
解縉忙道:“微臣遵旨。”
朱棣微微一笑,便輕松下來,無論如何,一塊大石,總算是落定了,朱棣不由道:“不過……若是當真實施井田,這郝家,也要給予一些優渥,不妨如此,到時分一些田莊,給郝家吧,郝家父子,在交趾努力經營,這交趾長治久安,離不開他們。爾等,退下吧,朕要靜一靜。”
此時天子突然提到郝家,倒是讓人有些意外,這份圣眷,即便是在場這些位高權重的近臣,也不禁有幾分羨慕,不過大家的臉色上,卻都沒有表露,只是一齊道:“微臣遵旨。”隨后魚貫而出。
“陛下。”一個太監閃身進來,慢吞吞的道:“楊士奇求見。”
“楊愛卿……”朱棣本是拿著一本奏書,在閣中三心兩意的看著,心里正琢磨著交趾的事,此時聽到楊士奇求見,不禁有些微微愕然。
今日廷議之中,楊士奇確實引人矚目,不過楊士奇隱瞞守制的事,他一轉眼,也就沒怎么放在心上。
這倒不是朱棣相信楊士奇,問題的根本在于,楊士奇這個人,他還需要用,此人聰明絕頂,且又熟稔軍政,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朱棣從來不是一個對臣子有什么很高道德標準的人,他用人不看德,只看用的能否順手,所以現在,他并不想去追究,假若什么時候,楊士奇沒有了用處,或者成了朱棣腳下的絆腳石,到了那時,即便是楊士奇道德高尚,隨便捏一個罪名,也足夠將這楊士奇一腳踢開了。
可是現在……廷議剛剛結束,楊士奇為何求見?
朱棣帶著幾分狐疑,卻還是頜首點頭:“叫進來說話。”
他撫著案,心里還帶著幾分疑惑,約莫等了片刻,楊士奇便到了。
“微臣叩見陛下,吾皇萬歲。”
朱棣含笑:“楊卿不必多禮,來,賜坐。”
這態度,是一個信號,就是告訴楊士奇,讓他不必憂慮,今日的事,可以既往不咎。
楊士奇臉色卻是凝重,不待太監搬來錦墩,卻已是拜倒在地,道:“陛下,微臣有一事,不可不說。請陛下恩準,讓微臣自辯。”
“嗯?”朱棣的笑容慢慢的淡了下去,他當然清楚,楊士奇這么做,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希望自己引起重視。
所以朱棣故意身子向前傾了傾,道:“愛卿有什么話,但說無妨。”
楊士奇抬起臉來,此時眼眶竟是紅了,不只是如此,眼中還噙著淚花,楊士奇道:“今日殿中彈劾之事,微臣斗膽進言,那御使所奏之事,并非虛假,微臣確實瞞報了守制之事,先父羅性,雖只是微臣假父,可是他待微臣,確實是恩重如山,微臣平生所學,都出自他的悉心教誨,微臣與他,雖無父子血脈之親,卻有父子之情,先父逝世,微臣不能回鄉守制,心中已是悔恨萬分,那御使所奏,便如尖刀剜心,微臣此時念及先父,錐心一般的疼痛,所以微臣斗膽,懇請陛下懲處。”
朱棣倒是愣住了,這是個什么人啊,人家都是推諉自己的過失,你倒是好,自己非要撞到槍口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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