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予足夠的勢力范圍,擴建護衛,這幾乎是郝家夢寐已經,對于朝廷或者對于朱棣來說,定南不過是無關痛癢的化外之地,可是對于郝家,卻并不是這么一回事。
交趾和定南人口如今高達兩千萬,漢人人丁亦是有七百萬之多,而且還在源源不斷的增加,這在整個西洋,已經成為了一支超強的勢力,一旦朝廷委托了這等大權,其實就相當于將整個西洋放在郝家的手里了。
自然,金陵中的人,絕大多數目光都有局限,無論暹羅交趾,在他們眼里,卻是一錢不值。
這當然不是朱棣沒有那種洞悉到那里的重要性,實際原因卻十分簡單,對于一個龐大的帝國來說,以他們眼下的生產水平,根本就不足以妥善的消化掉暹羅。
暹羅距離大明足有數千里之遙,也就是說,無論是政令傳達、派駐官員、派駐兵馬鎮守,其實都劃不來,更何況即便從定南收了再多的糧賦,這沿途押解入京的損耗,也是天文數字,可能到了最后,糧賦還沒到,朝廷就已經虧本了,帝國的版圖,終究還是受限于生產水平,大明不可能為一個遠在千里之外,去傾注什么心血。
而現在的模式,倒是頗有些像是承包商,郝家就是包工頭,他們做的,就是為朝廷坐鎮定南和交趾,按時繳納賦稅,并且為朝廷加強在西洋的影響和控制,使朝廷沒有南顧之憂。
朱棣拿出這個甜頭出來,無非就是告訴郝風樓,你放心為朕辦事,真要等到朕有個三長兩短,你自回去諒山做你的安樂公,太子終究不是文治武功之人,你只要回了諒山,難道為了報復,當真要發動戰爭不成?
朱棣如此做,似也不得已而為之,事實上,他雖是武功赫赫,可實際上,卻一直沒有得到人心,這個人,當然是一個狹隘的范疇,因為在大明朝能當得起人這個字眼的,無非就是讀書人和士紳而已,至于其他,連真正的公民資格都沒有,武人是匹夫,是可以隨意驅使的豬狗,大致和沙皇時代那些灰皮畜生之稱的俄國士兵差不多。至于尋常的百姓,看上去,看上去當年太祖確實給予了他們優渥的地位,終究士農工商,這農人的地位,只在士人之下,可這其實就是個笑話,因為這些人沒有任何家財,目不識丁,且絕大多數都是負債累累,連飯都吃不飽,還奢談什么‘人’。
這個國家,從一開始,就是士大夫把持的,朱棣當然知道,士大夫把持的江山,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方能長治久安,才能江山永固,所以即便他可以殺方孝孺,卻絕不可能拋棄‘士’,他可以龍顏震怒,誅殺幾個大臣,卻永遠不可能埋葬所有讀書人,這便是他的矛盾所在,他清楚自己的子孫,必須依靠士大夫去治理國家,也知道太子得到人心,得到讀書人的支持不是什么壞事,自己的這個兒子,必定能守住家業,延續自己得之不易的社稷。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是這些人眼里的公敵,此次行刺,讓他更加意識到,在這矛盾背后所潛藏的危機,所以他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遏制太子,可是又不得不對太子妥協,遏制太子,就必須用忠心耿耿的人,可是縱觀這天下,又有幾人能忠心耿耿?
他的身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讀書人,這些人,早和太子穿了一條褲子,怕是有不知多少人,恨不得自己早日駕崩,而后愉快的與太子一起營造太平盛世。另外一種,即所謂的靖難功臣,這些人,有不少都是朱棣的老兄弟,是朱棣的好朋友,可是朱棣悲哀的發現,這些人,其實也未必可靠,理由說出來也是可笑,他們立了大功,功成名就,如今已有了爵位,有了田莊,膝下兒孫環繞,與大明朝共享太平,可是大明朝固然是朱棣的,可是將來,這天下終究還是太子的,眼下為皇上去遏制太子,自己這輩子,自然也沒什么活頭了,可是自己的兒孫,怎么辦?所以他們固然能有義氣,卻又不得不為自己的兒孫謀劃長遠一些的路,無論是朱家、張家、周家,他們往往對于朝中的諸多爭斗,往往采取的是漠視的態度,恪守著中立,每一個人,都希望能夠兩面討好,這等心思,更讓朱棣感覺到寒心。
郝風樓不同,郝風樓的性子素來大膽,況且他和太子本有仇怨,他家的家業,也在千里之外的諒山,再加上他的能力本就不俗,自是朱棣唯一拉攏的對象。
聽了朱棣的話,郝風樓倒是沒有扭捏,立即道:“微臣謝恩。”
蘭若寺。
一個小沙彌快步走進了禪房。
彌留之際的姚廣孝此時此刻,已是陷入昏迷,可是當小沙彌低聲在他耳畔說了一些話之后,那一雙眼眸卻陡然的張開,姚廣孝的臉色暈紅,在拼命咳嗽之后,道:“咳咳……咳咳……成了……看來是成了,不過這份禮,卻還不夠,還有一堂課,卻還需要給他上一上,他終究年輕,不知痛打落水狗的道理……咳咳……這是最后一課,但愿他知道什么叫做除惡務盡,什么叫斬盡殺絕……你……你去給春生傳令吧,去……”
這里的小沙彌,一輩子都不可能離開紫金山,離不開蘭若寺,說是沙彌,不如說是神武衛的人,這些年,神武衛的中樞都在蘭若寺,也就使得神武衛的經營,絕大多數,都受姚廣孝的影響。
小沙彌點了點頭,快步離去。
姚廣孝已經真正的不成了,他臉上卻是露出微笑,這個笑容,并不曾帶著痛苦,反而是知足。
他曾運籌帷幄,創造了時勢,改變了整個大明的方向,而現在,即便是現在,即便是在他垂垂老矣,接近油盡燈枯的幾年,他卻依舊要為這個天下,為這天下的蕓蕓眾生,再一次改變方向,世人數十年乃至于數百年的命運,居然都如棋子一般,任他擺布,他一個念想,乃至于一個諧趣的怪誕想法,都可改變無數個人,去影響每一個家族的興衰,每一個人的生死榮辱。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就在這小小的禪房里,這不起眼的和尚,在露出了最后一個微笑的時候,終于真正的閉上了眼睛,世界清凈了,可是整個天下,卻仿佛如一個被他改變了軌道的火車頭,重新又一次調整了方向,它會往何處去,又會有何改變,是太平盛世,是皇道樂土,又或者,是處處蘊藏著殺戮,是無數人顛沛流離,是人命如草介,這些,和尚從不去想,他只下棋,下棋是他的樂趣,他一輩子,只深諳此道,關心的也只是這個局,棋子的命運,離他太遠太遠。
正如一個在花園里放火的孩童,這只是他的樂趣,他的樂趣只在于玩火,可是在園中無數蟲蟻,與他何干,他看不到,看不到,就不會有悲天憐憫,因為他只負責放火,在火中尋到樂趣,享受一時的歡愉。
作為一個縱火份子的姚廣孝已然仙去,可就在一個時辰之后,京師居然起火了。
東宮庫房燃起大火,火勢驚人,東宮之內,無數人亂作了一團,連太子朱高熾,也是大吃一驚,在眾多護衛和宮人的擁簇下,火速遠離了火點,其實這個火勢,相比于尋常的大火,未必是大,因為這個火,只不過燒毀了幾棟的屋宇,只不過燒掉了半邊的庭院,可是引發的混亂和遐想,卻是驚人。
因為就在不久之前,陛下遇刺,而現在,竟連太子也已‘遇刺’了,太子殿下可謂驚魂未定,其他宮人和護衛亦是心有余悸。護衛們四處緝拿刺客,得到的,卻不過是幾具燒焦和不可辨認的尸首,顯然,這里有故意縱火的痕跡,可是縱火者是誰,又是天知道的事。
若是以往,這個消息,當然會引來不小的震動,可是現在,卻又大大不同了,于是立即有人火速入宮稟報,而在暖閣里,天子還在與郝風樓商談‘宮禁防備’之事,那躡手躡腳的太監上氣不接下氣的拜倒在暖閣里,將東宮的情況說了出來。
朱棣的臉色,沒有任何的反應。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