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飽了么?”有花看蘭生精神大好,“睡飽就起來用膳吧,馮娘做了冷面,看著特別爽口。彩睛來過,說今天老夫人那兒擺早膳,早上就不過來了。”
“全家人一起吃飯過節這么好的事,居然完全不知會我。”蘭生起身走到外屋,精神奕奕。
對面簾子不動,很安靜。
有花讓香兒傳膳,跟著蘭生走到亭里,“知會你干什么?盡管還在一個府里住著,身份上卻是六皇子妃。不然,你以為你在外面惹出那么大的風波,老夫人會不找你過去問話?我昨日讓夫人叫去,原來南月萍添油加醋,家里人人都知道了。她可沒說什么仙樓福塔,只說你成親前就老往外跑,要做這工造的買賣。老夫人礙著你的身份,卻把夫人狠狠訓了一頓。連一向疼夫人的老爺這回也沉了臉,說夫人過于寵你,以至于你無法無天。夫人雖沒提到李氏,我猜一定很得意。三月的時候夫人就該扶了正室,結果李氏鬧出一場大病,只能延后。這回發生了你的事,又不知要拖延到幾時去。”
“別說家里人都知道,對面小坡子他們也都知道了,小坡子還特地跪謝我,說我能如此用心良苦為六殿下積福,可感天地。丈夫生病的不少,妻子這般真心求福的,就我一個。”原本只隔了堵墻,南月府的事就離她遠,現在變成了泫家婦,真可以當自己外人,“其實有什么呢?別家千金打理鋪子農莊,我給人造屋建宅,都是賺錢的買賣罷了。”
有花卻知蘭生冠冕堂皇的理由下滿滿都是私心,也懶得說,只道,“你有時間就多往夫人那兒走動走動,等到將來搬出去住,想回來一次都不容易。”
蘭生默然。她和她娘之間的相處之道就沒法跟普通母女一樣。不做在人前,心里都相當有著主張。
這時,馮娘端了面和小菜上來。她總是親自上菜,會等蘭生用完再親自收拾。以便確認蘭生口味方面的喜好。剩多的菜,若沒蘭生特別說明,她不會再上第二次。這么一個話不多很專心做事的女子,在過去的兩個月里收服了有花香兒的心,廚房里那兩個丫頭惠爾和敏爾就更不用說了,沒兩天就當她師父一樣尊重。
蘭生用過飯后,香兒才過來傳,“簿將軍要見小姐。”
有花卻往外走,“我去老夫人那兒瞧瞧,順便問一問兩位小姐今日的安排。寒食節若待在家里可惜了。而且女子傷春,出去走走才好。”
“傷春?”蘭生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詞。
“問香兒,她教我的。”有花搜集“情報”去了。
香兒服侍蘭生用茶,“天候四季,春來物興。正是陰陽調和的好時候,尤其是成年尚未出嫁的女子,心中春思如春草,難免傷感悲懷。與其在家中胡思亂想,不如出去勾搭勾搭,大方見見男子,和男子說說話。將因節氣而生的春思散掉。”
“勾搭勾搭?”原來古人也很懂思春,還很會為少女們著想,蘭生笑道,“這也是你書上看來的?什么書這么有道理?”
“一本講民俗的雜本,怪有意思的。”香兒也笑,“小姐想讀么?我去拿來。”不知不覺。稱呼從娘娘改回了小姐,和有花一樣自稱我。
“算了,那些字看得累眼,有機會聽你說也一樣。不過下回去書鋪子的時候,幫我找找有沒有工造方面的書。”
蘭生這才看向亭外站了一會兒的大木樁子。“簿將軍早啊。”
簿馬抱拳作揖,“卑職參見娘娘。”
這間小院里有一種他很難形容的感覺,主子仆人像——同等的。他也不是沒見過和氣主子,但蘭生不顯得和氣,厲害起來字字不饒人,說到做到的強性子。看如今在外院搬磚,又黑又瘦得結實的明珍就知道了。然而,她真是就事論事,讓人反而由衷信任。
很簡單,不是嗎?他若真心效忠她,她便真心任用他。不用一邊發誓忠誠,一邊擔心防范。宮里就是如此,哪怕口碑最好的仁慈太后,在他看來也不是能完全依靠的,到關鍵時候就是衡量和斟酌,犧牲小利為大利。
但在蘭生這兒,小利和大利似乎是別樣的定義。
“簿將軍用過早飯了沒有?”
簿馬不承認自己會讓這么小小一句話微感動,“用過了。”
“是嗎?看著不像用過的樣子。聽過宮里龍虎營的將軍們訓話都趕在校練前,你天不亮進宮,難道寒將軍還給你管飯?那我還真錯看寒將軍了,以為他是沒什么人情味的嚴苛上官。”想到寒索,蘭生心里就起寒意。
“娘娘怎知……”簿馬吃驚。
“每兩日要進宮一次,而且多是在當值前。前日肯定要回稟奇妃娘娘,所以我就猜了。”蘭生囑咐香兒去廚房請馮娘再備些冷面,“簿將軍說完話就去廚房吧。”
“娘娘費心。”簿馬不推辭了。她對他的行蹤了若指掌,卻這般坦然說出,他若客氣,難顯誠心。
“奇妃娘娘要我進宮么?”蘭生又猜。
簿馬就是為此事而來,“娘娘造了神仙樓三相塔的事,不單由卑職稟報了奇妃,寒將軍也派人稟了她。卑職稟報時,奇妃娘娘沒說什么。但我聽說寒將軍回稟之后,奇妃娘娘不是太高興,立刻傳了方道長,然后就去太后娘娘那兒了,好像是想讓娘娘進明月殿學習。”
“一件事從不同的嘴里說出來,就夾私心了。簿將軍如今跟著我,當然撿好話說。”蘭生淡然一笑,“還以為簿將軍不擅與人交際,宮里的消息還拿得挺快。”
“好歹宮里待了十年,兩三個真兄弟還是有的。”簿馬淺淺帶過,又道,“明月殿每日就有半日課,娘娘一旦開始聽課,便不能任意外出了,請娘娘早做打算。”
“真兄弟貴在心不在多,那些看起來很能操縱屬下的人自以為是,其實不過就是利誘之威脅迫之,人心難得。多謝簿將軍知會,我本以為奇妃娘娘那邊可以暫時無憂,給自己放個假什么的,看來老天不讓我懶。”簿馬明顯向她靠攏,但她不會趁機拉攏。
和日久見人心的關系不大,就是這不討好的性子,不冷不熱,不強求。就像她不要求有花無果在她娘和她之間二選一,也不要求香兒必須參與她那些事,連這次幫了她大忙的三兄弟,她也不會巴巴求他們留下。人各有志。志向相同,自然走到一起。志向不同,終究分道揚鑣。她,做好她自己,就是最大的成功。
簿馬走時卻似乎有些啟發。
一直蹲在亭梁上的小黑見蘭生好像忙完了,這才跳下來,讓她陪著玩。它特別喜歡猜找的游戲,就是蘭生比劃個什么東西,它去找來。找對了,會有各種好吃的。它還喜歡反過來玩,藏了某件東西,吱吱啊啊比劃,讓蘭生來猜。
這日算是小黑的幸運日,因為蘭生還想偷懶一天,所以閑得發慌,對小家伙也是額外耐心。這會兒,看著小黑跳上跳下幾十次,腦袋都快暈了的她終于撐到極限。手指指它,比劃比劃脖子,揮揮手。意思就是,去把東西拿來,不然就掐死。
小黑收到,跳到花叢里,再出來的時候手上竟拿著一個玉軸畫卷。玉軸原本的系帶斷了,紙卷得亂七八糟,顯然也盡到一只猴子的最大努力。
蘭生打開來,小黑就很歡快地亂叫。
雖然中國畫講究寫意不寫形,畫卷上半部分中的園子呈現云海仙境的虛幻縹緲,她仍一眼看出那是慶云坊。畫者精工妙筆,縹緲歸縹緲,整體夸張,但局部相當精致寫實,將樓的出彩處均描繪傳神,連三相塔的三位天尊像都照倪土刀刻的方式畫出。
如果上部只是讓她感嘆畫功出色,下部則令她好奇畫者是誰。他已獨立分畫的方式將白羊祭的場景還原了出來。初祭,常海和她碰面,馬何設香案,長風砸木樓,廢墟中她沉穩立定。終祭,褐老四拆墻除門,樓宇現長風傻眼,馬何惶惶然拖鞋彎腰,三兄弟感激跪她,她帶整條街的人拜三相白塔。黑白的畫中,唯獨給她上了色,沉著的,淡笑的,憤然的,安若的,神情捕捉不遺,生動明快。
卷尾一對句:得卿之畫,君畫還之。蕙質蘭心,相思難絕。
小黑吱吱叫,黑手就要戳到畫上蘭生的臉。
蘭生拍開它,“怪不得我那臉上臟兮兮的,你偷偷抹黑我了吧?這幅畫卷怎么到你手里的?”她伸手捏猴子兩個腮幫子,“好好一幅相思差點讓你破壞!罰你少一頓吃的,上樹檢討去!”
小黑不怕她,捏也不真疼,兩只手掌亂揮,居然還要去搶畫。
一人一猴吵鬧得不亦樂乎,讓正好走進來的金薇玉蕊看得好笑,后面的有花除了翻白眼,不知道還有什么表情能表示對幼稚主子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