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夏鳥戲空,時光如漂水流手的絲綢,綠郁而過,七月到。
朝廷無大事,各地無憂報,太子有人坐,塵埃落定一般,只有蟬聲囂嚷,仿佛又是大榮興盛的一年。
黃金帝都,這個夏天最備受矚目的地方有二。一為會仙緣,在慶云坊搶盡風光。二為新門里,六皇子暫居養身之處。
新開的小巷看似門可羅雀,但暗地之中很多雙眼睛盯著,不定時將六皇子恢復狀況的消息更新,以刻不容緩的速度送進那些最有權勢的府邸之中。同時,帝都市井里也有各種小道消息,讓人們不知信哪一個好。但無論如何,大道小道的消息們所顯示的,最統一的事實是,六皇子確確切切已經好了起來。
南月涯岌岌可危的大國師之位就此暫穩了。人們傳誦,明月流真神奇,最好的御醫最好的方士都沒能喚醒六皇子,娶了南月家大小姐,住了半年,卻能令將死之人復原。連六皇子小時候重病時在南月府養著的事,也不知怎么重新翻出來,增強了人們對南月氏的尊崇。
南月氏是最聞名的能族,也是作為單獨一派,最后的能族。明月流若消失,能族將會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即便擁有天能,沒有標桿,沒有宗派,能者終究變成散沙,甚至當成異類,不得不混跡于尋常之中,小心隱藏自己的能力。所以,南月是繁京的眼中釘,是貴族們又懼又羨的存在,如今全靠皇帝一人的寵信決定未來。
雖然民間南月聲名仍盛,然而朝堂之上,自春天就開始論起的司局變革第一個就拿南月氏開刀。廢掉了明月殿,天女圣女掌管四象館女子別館,隸屬四象,而各貴女可入別館學習,但不再學易經。以禮書為重,也不再參與任何祭祀準備。雖然天女圣女的女官品級還保留,每月定期入宮為娘娘公主們卜卦看病,也可受詔進宮。但再沒有神女祭司的實權,與兩極殿并行的地位完全被剝奪。
沒有明月殿,掌管無極宮的南月涯就失去了最可信任的力量。兩極殿一直由繁京派的人掌握,這么一來等于架空了無極宮,今后南月涯難有作為。而他和玄清觀方道士雖長年交好,但再好的交情也可能會變化。如今四象館中,以繁京弟子占了多數,拜在明月流下的學生寥寥無幾。其一,天能天賦是學不了的。其二,同樣學易經。不如拜在欽天監下。尤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欽天司監取代無極宮之勢兇猛難擋,除非出現變數。
這個變數,就是六皇子。
六皇子是皇上曾經最中意的兒子,龍袍密室案之后。三皇子成為太子,六皇子受寵的日子似乎已到了盡頭。想不到他一醒轉,皇上太后都親自到新門里探望,更聽說皇上后來還去了兩回,并下令御醫局內務司全力配合,數不清的名藥珍藥日日往里送。另選回封地多年的皇叔平王爺那座王府作為六皇子府邸,現成的廣廈庭園嫌老舊。打算全部重建。說是失寵,倒似皇上補償六皇子失了太子位。
六皇子是南月涯的大女婿,哪怕南月涯朝堂上處處受壓,只要大女婿在,那些名門高門就會一直跟他保持面上客氣。萬一六皇子有朝一日權傾朝野,誰不怕呢?
蘭生嫁泫瑾楓的時候。完全沒想到南月府會有要靠她夫君來支撐的一日。不但自己的命運和他綁在一起,連同南月氏明月流都和他綁在了一起。
而六皇子的康復甚至決定了宅斗哪方的勝利。老夫人最終放手,襄玉抬進李氏娘家,當了某個李家郎的妾。七月十五,鄔梅將正式成為國師夫人。雖然到如今。蘭生發覺她娘對國師夫人的頭銜興趣并不大,好像瑤鎮那些魂不守舍的日子全是自己的誤會。李氏和南月萍因此跟老夫人也鬧翻了臉,南月萍從梅園搬入她娘的院子,數日前母女二人更是一聲不吭住回了李府,不知道又在計劃什么讓人糟心的事。
但李氏一走,南月府空氣都新鮮多了。蘭生被某人硬拉著復健,晨昏定醒的工作匯報變成晨昏定醒的散步閑說,每天早晚要逛府里一圈,而且還不是隨便逛逛。老夫人那兒吃頓早飯,主院爹媽那兒吃頓晚飯,鐘氏那兒都顧到了,一日討一杯茶。這么轉,金薇玉蕊和南月凌也跟著轉,一大家子天天吃團圓飯。蘭生自打進這府里,還沒見過真融洽,托某人的福,見到了。
原來老夫人不偏心,就是一輩子養成了為南月氏著想的習慣,從大局出發,小事軟糊;原來她爹的大男子主義其實是不擅長與人交際,得罪人的固執性子;原來鐘氏對她爹有真情,本身不強硬,有些小心眼,但還明理;原來南月莎不愛說話愛讀書,小小年紀看光了一屋子的書。等等,等等。
蘭生帶著一家子排擠她娘和她的偏見,一直隔居在偏僻的角落,沒看到這個家其實還有美好的地方。宅斗,還沒變成血斗,生死斗,只是在有限的資源里爭取自己活得更好的一些努力而已。而世上哪有人心純凈一片的地方呢?就得互相磨,互相合,互相爭,互相和,如此反反復復,卻因為親情,愛情和各種好的情感,始終不分離。
到了昨日,御醫局終于撤去夜值,宣布六皇子已經完全康復,可以放心外出如常走動。蘭生覺得老六早半個月前就很如常了。現在是超常,散步就像快步,她還有點喘,被他反笑她體力不好。
至于夫妻關系,如之前他說的,好好過日子,又如她說的,不吵鬧打架。她出門的話,他在家養身;她不出門的話,她陪他在家養身。他說話時而陰惻惻寒森,時而妖壞氣煞人,時而傲慢不講理,一堆毛病,但好歹還沒犯她最討厭的貪色暴戾,怎么著都能對付過去。唯一令她奇怪的是,他就是不肯出門。御醫都放話說小心照顧之下還是可以出去散散心的,宮里也不止請了他一回,但他就會詐不舒服,還是北內院里人人看得出的粗劣詐法。
御醫們個個吊著膽子呢,病人自己說不適,他們當然不會強迫,還趕緊換方子。直到六皇子自己點頭說好了,他們才對
直到六皇子自己說好了,他們才敢進宮對皇上說他好了。
蘭生問泫瑾楓為何裝不好,卻被他一眼看得好似自己很白癡。他說,好了就得應酬人了,作為一個皇帝的兒子,應酬會非常得多,而作為一個皇帝的兒媳婦,應酬也不會少到哪里。他和她大概這輩子也就這段安生日子可過,當然要趁病好好休息。
這不,昨晚才說,今天一早宮里旨意就到,讓六皇子夫婦進宮見駕。
有花進屋給蘭生梳頭,一邊有點撅嘴,“什么日子不好入宮,偏撿今日。”
蘭生一向不記節慶,只記工程進度,就問,“今天什么日子?”
“乞巧節。”有花習慣蘭生不時迷糊的腦袋,“前些日子不是收到柏老板的帖子,讓咱們去玲瓏水榭踩星橋呢?你忘了?”
“柏叔叔名堂真多。”這么說,蘭生就想起來了,“京大少是不是也發了我帖子?他有什么活動?”有的挑,就要挑一挑。
“會仙緣今日有棋賽終決,贏者可免費入住二樓客舍一個月,包一日兩頓,還能參加二樓定期才論會,有薦舉為官的可能。又請來兩位名廚,今日專做南方菜,還有開女兒桌,比針線小玩意兒,誰的手巧,獎各種小禮物。”帝都壞人多,但好玩的也多,有花心野野。
“有好吃的,你不去?”蘭生覺得會仙緣的活動也不錯。
“柏老板說,如果我們去他那兒,送蜂橘屋招牌點心,一人一份。”玲瓏水榭也有吃的,有花卻面有為難色,“雖然我也想嘗南方菜,但柏老板跟咱們交情深,不像那個京大少,南月煞星。”
蘭生笑得不行,這別苗頭搶生意的商戰策略歷史夠悠久,“你又不姓南月,我也是泫家婦了,煞不到咱們。香兒不是迷下棋么,讓她比棋,萬一贏了,我讓你們姐兒倆住客舍去,就當放假。”
香兒正好進來聽到,“我就想去會仙緣的,有花姐姐卻選玲瓏水榭。”
有花笑香兒,“不臊臉,學了幾日的棋,比得過誰?就怕輸得哭鼻子,讓人看笑話。”
香兒皺皺鼻子,不說話了,為蘭生套宮裝。
“分兩路不就是了嗎?”沉聲磁,門簾動,進來一華美男子。
身著銀龍云紋天白袍,象牙腰帶,墜一雙紅玉白石珠串。發扎高髻,金冠落珍珠,襯他明月潔面。一對褐金妖目,明明淺燦,卻似深幽。他的唇色瑰美澤潤,嘴角微翹時就流露出不羈薄情。
蘭生想起第一回他那身黑袍,長襟敞風,紗透奢靡之欲,那般艷麗。但這回白衣,俊艷竟然更盛,是一本正色之下難以遮掩去的月冷華美,注定這人不屬光明,卻比光明更吸引,如無盡黑夜里一簇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