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的蘭生有心事,而且主動邀他一起,大概也不會是工造上的瓶頸。雖不知“岳丈可好”為何導致“我在等”這樣的答案,泫瑾楓走了過去。
他不是第一次上天臺,卻是第一次夜里上來。以為只有欄桿的地方,卻不見了一欄,放著一張小圓臺。圓臺像又不像琉璃,寸厚的兩層,面上有一些精美的花。圓臺下是同質地的一塊方地,學她赤腳踏上,立刻感覺腳底微溫,往下看竟有光影搖曳。
“不會燙嗎?”以為板下埋油槽,他不禁好奇。雖然此時溫度適宜,會不會坐一會兒就成燙板了?
“不會,只是二樓的燈光映上來而已。有花怕夜雨涼座,加了溫水。”她從旁邊拉來一根布包的長竿,底部裝著木輪,所以很容易移動,然后嵌進一處凹槽固定,打開居然是一把很大的傘蓬。
讓他驚奇得不僅于此。她又看了看風塔中的轉向,就拉著傘桿轉至順風處,擋住大多數的細雨,再抓一根柄桿咔咔兩下,這才坐了下來。原來傘桿下的地板是一圈可以轉動的圓環,平時不注意,根本不會發現它與其它天臺地面的不同。“想到并不稀奇,鐵哥他們總能把我想到的東西做成功才稀奇。”她坐了下來,點亮小桌中間的一盞燈,敲了敲桌面,“玻璃造,雖然還是失敗品,透明度已高過琉璃。”
燈火映亮。他這時方看清楚,不是桌面繪了花,而是兩層之間夾了手藝工花,這種材質前所未見,“若是太平盛世——”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她懂,但她還加一句,“若我不是六皇子妃——”
他也懂,他也有一句,“若應用得當,皇子妃的身份反而增加居安造的便利。你不會那么天真。以為憑這些奇巧和造術就能將居安做大吧?”
“很奇怪,我從沒想將居安做大,卻有兩人這么跟我說了。”她手里有一張名單,居安做大之后,可以放心任用的錦繡山莊舊班底。
“……因為你具有與眾不同的大才。自然要展翅飛高才是。”他的神色如常,眼中倒映跳躍的燈火,炫金沉彩。
蘭生不語了,撐額側眺一邊。“看了那座牢籠。心情會好嗎?”他笑。
“你要在那籠子里,我心情更好。”明白人。
“小心,看老虎的,反而掉進籠子被老虎吃。”他眨出一記勾魂眼,妖相必現,“蘭生。讓我咬一口可好?”
她拋出一記殺人眼,鳳目刁冷。“你覺得好不好?”本來心情很糟,不想見任何人。誰知他跑上來,她也是欠,忽然拉他作陪,現在后悔不及,但心情不壞。
“過幾日我搬過去,這么隔岸相望倒不失一種意境,如七夕鵲橋那對有情人。”他不怕刁鳳眸,但怕無情眼。
“那好,一年見一次我還是很樂意配合的,七月七,隨便哪座橋,你定,我讓馮娘準備大餐慶祝。”她笑得刻薄,滿眼壞心,絕非無情。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如此情深的句子,妖相說來折損七分真意,三分變成作戲。”蘭生抬手,垂頭笑得促狹,“別毀了經典八個字。”…
泫瑾楓笑露了白牙,從腰后拿出一桿竹笛,“一曲待雨歇星宵,如何?”
笛聲悠悠,說不出名字的古曲不悲不涼,似隨風旋起的春葉。蘭生心一動,喜歡泫瑾楓吹笛的模樣,人如笛聲,清揚明遠,沒有那般奪目的光華,出塵素潔。
她的心跳那么快,沒有臉紅,不現嬌柔,只是專注聽著。
有些人談戀愛驚天動地,哭天搶地,仿佛不達天不觸地,就不足以稱之為愛情。但她喜歡的一種愛,需要慢慢抽芽,慢慢盤藤,慢慢在心中長成一棵大樹,不用一句肉麻的話,相望相守過一生。樹倒,命盡,那么深。
她專注他時,面若珍珠,淡輝溫潤。她的眼底有一種波動,令他的心輕顫歡喜。這讓他突然意識到一點,南月蘭生也許不會用強烈直白的言語表達感情,而他要相信自己的直覺,否則就可能失去她。
一曲終,雨綿綿,他順心而為,一手撐桌傾過上身,另一手輕扣她腦后,親吻她。她烏發如長娟,滑過他的手,手心絲感沁涼。她的唇也涼,卻有細雨的味道,落進他的心間,不涼,反令心狂跳。上回是偷香,這回是應邀,他瞇眼看她蝴蝶般振顫的睫毛,明媚的容顏散發迷香誘美,于是將她壓向自己,在她潤澤的唇瓣上久久流連,直到她回應他,反咬了他的唇。他笑聲磁沉,呼吸漸脫離掌控,遂將悄喘藏于舌尖,巧妙挑開她的齒,加深這一吻。
忽然,水廊那邊馬蹄奔急,有人高喊子妃娘娘。
兩人同時一震,抵頭分離了四唇,唇皆染著火烈,呼吸促然起伏。橘光中,輕雨若塵,春深初夏的情絲如蔓,緊緊攀繞這對人兒,看向彼此的目光已大不同。
蘭生啟唇,卻是無聲,鳳眸幽幽,欲言又不能言。
泫瑾楓伸出食指點住那兩片玫紅,“蘭生,不想說就不必說,我對你已情深,難以自已,從此死纏爛打,皮厚無賴,什么肉麻的話都說得出來。你隨我,我就當你情我愿。你不隨我,我就準備挨巴掌。”
蘭生愣了半晌,讓有花喊她的聲音震回神,不由失笑,“你挑得好時候跟我表白啊。”他雖老是兮兮,動手動腳,言辭上占便宜,但從未說過對她用情已深這類明白的話。
泫瑾楓端坐回去,眼底沉金,“別覺得寂寞,從此往后,只要你需要,我總在的。我再許你一諾,從此你命是我命。”
“......聽上去你還打定了主意。”蘭生沒說出自己有小小的感動。他看出來了,她今晚是寂寞。
“你性子要強,又不擅長表達感情,連對你自己的姐妹都嘴硬,我當然要自己看著辦。”關于自己喜不喜歡她的問題,他糾結兩年多,反復否定,再反復疑惑。北關大營卻人人知道他愛媳婦,再不說出來,他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如同這晚,她一人在天臺,若非他堅持尋來,她的心會遠。他需要一個實在的理由,讓她接受他在身邊,理所當然。憑夫君的身份,她大概只會一笑置之,但憑鐘愛她的男子身份,她會特別看待。泫冉本來最有機會,卻輸在放不下身段。京暮那小子只敢愛慕,因為她已婚了。玉蕊那一石頭砸得好,她變成六皇子的新娘,最終是他的天時地利,他怎能不合?
她曾說,只要他答應一生一世一雙人,她會試著喜歡他,不成的話,就各自發展。開玩笑!他沒她不行了,還讓她跟別人發展?踩過他的尸體再說吧。
“蘭生,像我這樣的人,跟心愛的女子表白并非一件易事。”有花的腳步咚咚而上,他不能分心去想蘭生到底等什么。
“得天獨厚,都是女子圍繞著你,招之即來,揮之則去,我明白的。”但她和他,只有相互鐘情是沒用的,因為跳過戀愛直接進入了婚姻,一下子牽扯到家族。偏偏一家是帝族,一家是能族,不知要生多少是非。
“并非你想得那些旁人旁事,我生性自私,只想自己,不管別人。但既然愛煞了你,決意要你留在身邊一輩子,若無本事護你周到,還真不敢夸下你命是我命的海口。”蘭生是能族,有人要滅能族,還極可能是來自最高的力量,他要護她,只有一條路可走。
現在,他已經在這條路上,也無需顧忌什么了。
蘭生挑眉,“哦,你打算如何護......”
“小姐,快......快回國師府!”有花沖上來,眼淚亂飛,“老爺......老爺過世了!”
泫瑾楓無論如何沒想到會是如此噩耗,立刻看向蘭生,卻發現她神情很冷,冷得仿佛——
“知道了,你先下去準備,我很快來。”蘭生吩咐有花。
哭得眼前迷糊一片的有花沒看出任何異常,胡亂點了點頭,轉身下樓去。
“你等得就是這個?”泫瑾楓知道了,所以她獨自立在高處,獨自暗夜聽風,等待她父親去世的消息。
“說父母贏不過子女,子女又何嘗贏得過父母。他們仗著自己是長輩,哪怕我們已經成年,仍當我們是孩子,不聽半句孩子的勸。”她這回的答案很長,卻還是玄妙。
“蘭生……”泫瑾楓想了想,“一向有秘密的不該是我嗎?”
“泫瑾楓,幫我吧。”蘭生吹了半天的風,看到他的時候心中一亮,“雖然我本事不算小,也不知道自己會喜歡什么樣的男人,但絕對不要小丈夫。讓我看看你的實力,將我那對任性的父母漏洞百出的一出戲唱滿了吧。我爹的情形確實不妙,不過——”
“是裝死。”泫瑾楓接過去。
蘭生挑眉,嘆氣,“看吧,漏洞百出。”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