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后皇上召見宋楠這本是件極為普通的事情,有一段時間里,宋楠朝后覲見幾乎成了一種慣例,這本不足為奇,但宋楠鄭重的提及此事,顯然不同尋常,戴素兒也感覺到宋楠身上的肌肉僵硬了一下,不覺從宋楠懷中抬起頭來看著宋楠的臉。
“皇上跟我說了一些事情,我能感覺到皇上似乎對我有些不滿,有人在皇上面前說了什么話,讓皇上對我起了異樣的想法。”
戴素兒嚇了一跳,他從宋楠的話語中聽到了一股冰冷的氣息,忙起身坐直了身子問道:“是咱們家大張旗鼓經商的事情么?確實……確實我們有些過于高調了;要不這樣,從明日起,你別來工地了,還有那個商會名譽會長的職務,你也辭了吧;人家官員行商多少有些遮遮掩掩,咱們確實有些張揚了。”
宋楠緩緩搖頭道:“當然不是這件事,這些事皇上不會管,皇上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他可不會去管這些事,而且白紙坊開發的事情事前是朝廷許可的。”
“那會是什么事情?”
“是五月里我帶人闖揚威營軍營的事情,那件事被人翻出來,皇上提及的便是這件事。”
“這件事不是拿聯合演練搪塞過去了么?怎地又有人提及?難道是焦正泰亂說話了?”戴素兒皺眉問道。
“不是,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說,我能輕易調動京城錦衣衛的一萬多人手,外加我的神樞營一萬兵馬,而且沒有經過準許便大舉調動,此舉讓人甚是不安。”
“啊?那意思是……懷疑你有什么意圖不成?”戴素兒嚇的臉色發白,她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
宋楠輕拍她的手背道:“別激動,那也不至于,若真如此的話,皇上也不至于招我覲見將事情告知于我;皇上是信任我的,所以他才會跟我說這件事。但不可否認,干系到這樣的事情,皇上心中是肯定有想法的。”
戴素兒咬著下唇呆呆道:“皇上相信你,你解釋了沒有啊;你也知道,大明朝前幾年出了不少事情,先是劉六劉七,后是安化王,皇上身邊的人也跟這些事有染,皇上心中怕是對這樣的是極為敏感。”
宋楠點頭道:“是,他就是太敏感了,所以別人一說,他便急著找我去說話,這正是他心中驚慌的表現。現在的問題是,說這話的人便是楊廷和和定國公徐光祚,而且我問了張永,這兩人是同時入宮覲見的。張永昨天晚上派人來告訴了我這件事,我本沒在意,現在看來,昨夜這兩人進宮便是說我的壞話去了。”
戴素兒有些手足無措,這兩人一個是如今的團營總督,京營中的一把手,另一個是最近風頭正勁,在朝中聲望日隆的外廷文官之首;若此事屬實,則說明這兩人已經聯手,這才是最棘手之處。
宋楠仰頭看著繁星點點的蒼穹,微微嘆了口氣道:“看來平靜的日子不會太長了,有人是見不得我過的舒坦,要出來弄些花樣了。”
戴素兒緊緊攥著衣角,她意識到宋楠心中的焦灼,盡管他表面平靜,但面對兩大勢力的聯合,他也是有些心虛的。戴素兒吁了口氣,伸手過去握住宋楠的手輕聲道:“無論如何,我們全家都是你的后盾,我們永遠站在你身邊,哪怕是死。”
宋楠笑出聲來道:“你怎么會想的這么悲觀,我早已料到有這么一天;上個月我讓焦正泰和高虎高調宣布脫離他們的小圈子的時候,便知道會有反擊的一天。只是我沒料到楊廷和也摻合進來罷了。也好,本來我只是想慢慢的炮制他們,現在他們既然出手了,便在無回旋余地。他們不想過平靜日子,也由得他們。”
戴素兒急道:“可是皇上那里怎么辦?皇上若對你不滿,你若再有什么動作的話,皇上豈非要偏向他人?”
宋楠一笑道:“放心,皇上和我的關系沒想象的那么不堪一擊,昨天覲見時我跟皇上長談了兩個時辰,里里外外方方面面我都說的很清楚很明白了。皇上可非你們想象的那么什么都不懂,什么都馬馬虎虎,什么都不在乎;皇上早已經張大了,他心中自有他的想法。他心里明白的很,我宋楠才是他真正能信賴的人,除此之外,他沒什么人可以信任和依靠。”
戴素兒想說什么,卻又閉上了嘴。
宋楠笑道:“你定以為我的話太過自大,但我卻認為這一點都不為過。之前老公爺在世的時候,他還是皇上心目中所能依靠的人之一,這便是老公爺為何總領團營近二十年卻從未有人敢于挑戰他的位置的原因。但在老公爺去世之前的幾年,便是老公爺其實也力不從心,勛戚集團早已糜爛散漫,就像是聚攏不起來的一團散沙,瞎了眼的人都能看到出,他們除了忙著給自己撈好處撈油水之外,對朝廷并無太大的裨益。若說唯一的好處便是,這些人把持著團營雖然沒什么建樹,但他們卻絕不可能出什么紕漏。也許先皇和當今皇上最放心他們的便是這一點了。”
“劉六劉七造反、安化王造反,本朝的兩件大事,勛戚們幫上了什么忙么?徐光祚倒是掛了剿賊大都督的名號,但他的兒子卻被人打得一塌糊涂,丟了山東諸府,讓反賊得以發展壯大,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朝廷到了現在還在為那場造反付出代價。當時老爺子推舉了我去剿賊,以我的資歷根本不可能得到這樣的任命,可勛戚侯伯們個個縮著腦袋,正好給了我這個機會,我剿賊成功之后,皇上心中難道沒有分教?他是皇上,從小受先皇耳濡目染,什么人能幫他穩固住江山社稷,什么人有用什么人無用,這些難道先皇不會教誨于他?就算是一個普通人,在這時候也知道誰才是真正愿意為朝廷效力的。”
宋楠的情緒略有些激動,戴素兒用崇拜的眼光看著他,低聲道:“夫君確實幫朝廷做了好幾件大事,否則后果難以想象。”
宋楠搖頭道:“我并不是說只有我才能剿賊成功,其他人可能會做的比我更好。但這是態度問題,有本事的多如過江之鯽,大明朝深山老林里隱居著多少世外高人,又有多少有著經天緯地之才,但再有才你不出來用,或者為了一己之私患得患失不愿承擔風險,那便對朝廷和天下毫無建樹;帶著滿肚子的本事老去死去跟沒來到這世上有何兩樣?我雖不一定是最有本事的人,但我敢于嘗試,勇于承擔,我有今日也是我數次冒著生命之險而得來的,這便是我和那些人之間態度上的不同。因循守舊和積極進取之間永遠是矛盾和敵對的。”
戴素兒點頭道:“這些話你跟皇上說了么?”
宋楠點頭道:“我自然說了,我跟皇上說,大明朝最缺的不是良將賢相,最缺是其實是一種態度,一種進取的擔當的態度;有人非但不鼓勵這種態度,反而想方設法給別人戴上各種高帽子和名號加以打壓,所以朝中暮氣越來越甚;我還跟皇上說,如果皇上覺得我宋楠行事過于激進跳脫,那是因為別人太保守因循之故,其實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事情,別人連本分也沒做好。”
戴素兒眼睛發亮,點頭道:“夫君這話說的有新意,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觀點。”
宋楠道:“我跟皇上說,要么相信我讓我為大明朝做些事情,要么干脆罷黜我,讓我歸隱山野,免得受小人窩囊氣,我是絕不會為了自己所做的行為而告罪或者是覺得有不對的地方的。我還告訴皇上,如果我連錦衣衛和神樞營都調動不了的話,那才是最大的危險,因為那說明,對皇上最為忠心的兩只軍隊已經脫出我的控制了。”
戴素兒驚道:“你當真跟皇上這么說了?皇上有何反應?”
宋楠道:“皇上當即當著我的面命人去給楊廷和和徐光祚回話,斥責他們不要疑神疑鬼,說他今后再不想聽到此類的話,并且留了我吃了午膳。”
戴素兒喜道:“那可好了,皇上既然是這樣的態度,那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宋楠搖頭道:“你不明白,這次是徐光祚和楊廷和的聯手,這說明朝中格局即將改變;本來外廷和侯爺們之間只是偶有勾連,這一回明目張膽的來,那是孤注一擲了,又豈會善罷甘休?所以我說,安穩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在他們整垮我之前,我須得先下手為強。朝堂上的爭斗不亞于戰場的廝殺,皇上現在雖然對我沒什么芥蒂,但難保將來不會,如果他們用些手段讓皇上不得不信,我也是難以招架的。”
戴素兒呆呆道:“就像夫君對付劉瑾的那樣?”
宋楠一愣,轉頭看著戴素兒,戴素兒忙低下頭道:“對不起,妾身不是故意的。”
宋楠輕聲道:“不用對不起,陰謀和陽謀其實是一樣的,沒什么光彩和不光彩之分,譬如你當面用刀砍死你的敵人,跟你背地里用磚頭砸死他一樣,結果都是為了自保而要他死,又何須要講究什么手段的不同呢。”
戴素兒無言以對,夫妻二人默默坐在夜色里,夜露微微泛起,將周圍的一切緩緩浸潤,慢慢籠罩。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