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金秋,兩廣和南中各處仍舊烈日當空,與盛夏無異,晚稻在稻田里鋪就一片金黃,農民們在水田邊上掰著手指頭計算,這塊田能夠打多少稻谷,交了公糧之后,還能夠有多少在自己手中,給一家老小帶來溫飽之余,還能不能添置些衣物,添幾件上好的鐵制犁鏵,能夠有一頭水牛牛犢就夠好了。
兩廣的人們已經開始看到了一絲希望。
而在素稱苦寒之地的遼東,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則夾帶著凜凜之威風,渡大澤、越杭愛山、過斡難河,一路逞威到達了遼東。
渾河岸邊的野草、樹木,曾經的芳草碧連天,遮天蔽日的綠蔭,現在已漸漸開始凋敝。河邊一人多高的野草,從草根到草尖兒,綠色越來越少,黃色越來越多,往年到了這個時候,便要開始督促各旗的奴隸、包衣阿哈們開始收割干草,準備為牲畜儲存過冬草料的時候了。
往年在渾河岸邊各旗的上萬名奴隸阿哈們,從天色微明便齊齊出動上陣,在草地里汗珠子摔八瓣,哪個包衣阿哈敢伸直腰桿捶打一下已經伸不直的腰,立刻會被監工用四棱見線的生牛皮鞭子抽打一番,打得他滿地亂滾,皮開肉綻。哪年冬天儲備的草料都不夠牲畜過冬之用,為了保障八旗兵馬的戰馬草料,哪年都得宰殺掉一大半的牛羊。
與以往不同,今年渾河兩岸雖然仍舊有包衣阿哈們在揮舞著鐮刀收割草料,但是氣氛卻相對輕松了許多。人群之中偶爾還有些說笑聲。
從去年開始,禮親王代善辦理玉米草在遼東種植的差使逐漸的上了軌道,大片拋荒的土地被各旗的包衣們簡單開辟一番之后種上了從南方運來的玉米草種子。
“這片地,草若是活了,你們便活了。草若是死了,你們便給我去山里挖礦、挖人參去!”
各級主子們殺氣騰騰的話語,讓這種承包責任制帶著一股血腥氣。讓負責各片土地的奴隸們心驚膽戰。從打睿親王南下回來后,各處便又開始大規模的冶煉鐵器,打造兵器,對于鐵的需求、木炭的需求越發的多了。除了命人從關內想法購進之外。更多的便是要在遼東各地尋找鐵礦。伐木燒炭來為煉鐵提供原料和動力。
可是,前往深山老林伐木燒炭采參是什么好差事?九死一生的活計!所以,無數的奴隸們無不四撲下身子,像照顧生病的愛子一樣伺候著這些玉米草種子。
還算是不錯。盡管有近百人因為分管的田地不曾有一顆草芽冒出來而被弄去到山林里伐木。但是還是大多數人的種子成功發了芽。算是暫時保住了性命。
這些玉米草雖然長勢不像山西商人描述的那樣,但也能夠長到一人左右,用來飼養八旗各部的戰馬已經是綽綽有余。
沿著渾河向北。便是沈陽城,城西面新近起造了數千間房屋,那里是八旗的軍器作坊所在。
所謂的軍器作坊,實則便是為八旗制造火槍火炮的地方。
與軍器作坊相鄰不遠的渾河岸邊的榆木林中,不時傳來陣陣“砰砰”作響的火銃聲,偶爾也會有隆隆炮聲傳來,那是軍器作坊的人們檢驗所制造的銃炮是否達到了設計性能,對是否安全進行檢驗。
從春天多爾袞自關內劫掠歸來后,這里便熱鬧起來了。
遼東反賊們作為一個新興的政權,對于任何新技術都沒有排斥,相反,反倒具有天生的親近感,只要知道這種技術能夠對他們發展有利,勢必會不惜工本的投入。在多爾袞向黃太吉獻上于長清戰場之上繳獲的南粵軍火銃和銃刺之后,這里,便越發的繁忙熱鬧起來。
其實也不僅僅是遼東反賊如此,任何一個落后民族,對于科學技術和文化的渴望、追求,其程度都是近乎瘋狂的。各位可以看看著名的鐵木真,他的蒙古騎兵從起初的狼牙做箭頭,牛皮做盔甲,迅速的吸收各個文明的科技成果,到了忽必烈時代,更是具有了制造人類第一根火銃的科技水平。這其中的進步和跨越式發展程度,都不能用開掛來形容。
對于打造火銃,建奴上下從皇太極到馬光遠等人起初都認為使極為簡單易行之事,大清連鑄炮工匠都有,每年可鑄造火炮甚多,這些打造火銃的工匠更是比比皆是。不過以前清國上下不重視罷了,這才讓南粵軍那群蠻子僥幸占了便宜!但是馬光遠、丁啟明等人從黃太吉手中接過這個差使,開始對南粵軍裝備的火銃進行仿制之后,這才發現,看似簡單火銃生產,卻是對于工匠技術和生產組織要求極高!造銃比起造炮來,卻沒有那么的得心應手。
火銃生產粗粗上馬之后,工匠們照著南粵軍的火銃樣式精心進行打制,但是打造的百余只火銃雖然較之官軍裝備的精良了許多,但是當軍器作坊當著黃太吉的面進行燃放試射時,卻不免有些令黃太吉不滿。
他皺著眉頭說道:“此類火銃用于對付昔日之關寧軍則可,對付今日之遼東明軍便不夠!若是用于入關與南粵軍對陣,只怕我八旗將士死傷更多!”他舉著手中烏黑厚實的火銃,那銃口兀自向外冒著白煙。
馬光遠、丁啟明等人顧不得滿地的冰雪,急忙跪倒請罪。
“拿過來!“
黃太吉鼻子里哼了一聲,命身邊的侍衛阿岱取過一柄火銃。這還是當日多爾袞獻給他的火銃其中之一,因為品相較好,黃太吉命人重新修整了一番,配上了一根山梨木的銃托,作為自己御用之物。
“這是睿親王獻給朕的。乃是南蠻使用的火銃。你們看看,與爾等所制之物。差距在何處?“
阿岱奉旨沖天開了一銃,驚得眾人不由得身上微微顫抖了一下后,將火銃遞給馬光遠。這位以欽差督理工程總鎮,負責清國后勤與工程諸務,打制兵器,鑄造火炮等事的舊漢臣,雙手恭恭敬敬的接過這桿被保養的十分精細的火銃。
多年來負責打造火器的他入手便知,這原版的火銃同他制造的山寨品相比,除了因銃管所用材質不同,而導致銃身重量、銃管發射溫度不同以外。那些射程、破甲力度姑且不說。只說火銃的各個構件,便令他十分驚訝。
“當日十四弟曾經為朕演示過,南蠻所用之火銃,皆可以零件互換。數十只殘破火銃之中尚可拼湊出至少二十余只可用之銃。爾等打造的火銃。你們拆散了給朕混雜在一處。重新裝配起來看看!”
實話實說。武器生產,一直到南北戰爭時北方提出了標準化生產之前,槍支零件的參數、尺寸、質量、性能什么的都是大而化之。所以才會有電影愛國者里豬腳自己要融化了錫兵來為自己的火槍制造彈丸的情節,很簡單,火槍或者火銃的口徑差異極大,不可能讓軍需部門提供統一的彈藥。相比較明軍制造的火器來說,清軍的火器制造的已經很好了,至少,清軍的火銃不會炸膛,不會出現一桿火銃一百五十兩銀子造價的事情來。
但是,這對于黃太吉這樣的梟雄來說是遠遠不夠的。
他俯視著馬光遠、丁啟明和他們身后黑壓壓一片的工匠們,緩緩說道:“嘗聞西洋本處鑄炮,十得二、三者,便稱國手,從未有鑄百而得百者。此紅衣炮,國之利器,不必顧忌工料,然也不得虛加耗費。火銃乃睿親王所獻之計,日后對戰明軍各部之利器,也得精心打制,不可懈怠。”
“回主子,奴才們得知,如今寧遠、錦州各處明軍營伍之中,南粵軍火銃甚多,雖不是此類燧發式自生火銃,然火器之精利,遠勝于前。我軍若不大量裝備,訓練使用火銃隊伍,日后與明軍洪承疇部對陣,勢必會重演長清一幕。”新任滿洲正紅旗旗主碩托,低聲向黃太吉稟告自己新近了解到的軍情。順便給這個馬光遠從背后砸上一黑磚。
“啟稟皇上,奴才剛才也蒙皇上恩寵,試射了一發我八旗所制火銃,較之南蠻所制之銃,似乎取火扣動扳機時十分費力。似乎是缺少了此物。”范文程從馬光遠手中取過那柄黃太吉使用的原版南中火銃,另一只手中舉著一桿八旗山寨版火銃,舉到黃太吉面前,請他觀看。
龍頭與扳機之間,山寨版的沒有彈簧。
“缺少了此物,奴才扣動了兩次扳機才發射成功,若是如睿親王所說,全軍列隊射擊,只怕便有先有后。”
眾人七嘴八舌之間,將馬光遠熱火般的心思變得冰冷,本來打算今天拿著這百余只新打就的火銃在黃太吉面前買好邀功,也好收到些賞賜,要知道,黃太吉對于工匠和打造兵器有功之人,可是從來都毫不吝惜。這比將工匠作為賤民的明朝可是強得多了。
但是看今天這個架勢,只怕他馬大人能夠保住頭上六斤四兩的吃飯家伙回去,就是祖宗保佑了!
馬光遠生性油滑,與大明別處軍頭心思沒什么區別,千方百計就是想保存部下實力,作為安身立命的資本。遇到了這種生死關頭,自然是腦子里不想別的,只想如何能夠保全身家性命。
“不過,主子,以奴才以為,馬督造官也算是盡了心了。”范文程將黃太吉的火銃遞還給阿岱,口中繼續緩緩的講述自己的看法。
“當日睿王爺所獻火銃,也只是令我八旗眼界大開,知道世上尚有如此精良之物。然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昔日秦國打造軍器,皆物勒工名,想來與南中之物有異曲同工之妙。然我八旗所制之物,皆出自工匠一人之手。其中的差異不得而知,然差之毫厘便謬之千里。奴才愚見,還是令馬督造官回去之后好生揣摩一番,務必打造出與南蠻所用之器物并駕齊驅之物。”
“馬愛卿勤于國事,朕心甚慰。但是此事事關我大清氣運,且不可等閑視之!務必要制造出與南蠻所用之槍炮一般無二的火銃來!若是能夠制造出此般精良之物,朕,當不吝重賞!”
對于黃太吉所說的重重賞賜之事,在場的工匠官員鑄匠頭目們倒是都不懷疑。他們本身就是這種政策、賞賜的受益者。對于優秀的工匠,清軍方面從來都是不吝賞賜,給官位,賞銀子、給奴仆,賜田宅,特別對鑄炮銅工而言。更是待遇優厚。每月賞給糧銀二兩,每季領米五石三斗,還會恩賜房屋、地畝,更賞給世代金火拜唐阿。跪在馬光遠、丁啟明身后的王天相。便是因為擅長鑄造火炮。從奴隸擢為拜他喇布勒哈番。后再以創鑄之功升授備御。
“爾等聽著,若有人能夠將我大清所制之火銃做到與南蠻火銃一般,能夠彼此互換的地步。朕當不惜重賞!”
對著眼前黑壓壓一片的工匠、奴隸,黃太吉又一次的重申了自己的求賢若渴。
“皇上,這個事情其實也簡單!”
人群之中,不知道是誰低聲說了一句,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在這掉在地上一根針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的時刻,不亞于在眾人耳畔炸響了一個春雷般。
“狗奴才!皇上在此,爾等竟然敢如此放肆!”
“把這下賤的尼堪阿哈給我找出來!本王要在父皇面前砍了他!”
多鐸和豪格兩人同時發出一聲咆哮。
侍衛首領阿岱領著十幾個正黃旗葛布什賢兵循聲撲去,很快便在一群滿身煙塵鐵屑的奴隸群中將方才說話之人揪了出來。
葛布什賢兵連踢帶打的將那個奴隸按倒在黃太吉御座前,“不要難為他。他既然敢說這話,想必便有些底氣。抬起頭來。”吩咐那些葛布什賢兵們將那奴隸放開,黃太吉命他抬起頭來說話。
一張圓臉,雖然滿身都是炭灰鐵屑,衣服上還有些燒穿了的大小孔洞,但是卻沒有落魄的神態。相反,一雙不大的眼睛卻十分的明亮。
“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法子能夠令我大清的火銃也能做到與南蠻一般?”
“回皇上,小民喚做陳板大。家中在明國時便是兵部甲杖局所屬匠戶。”
“你若是有法子令我大清制造出精細火銃,朕立刻擢升你為備御!做我正黃旗下人!”黃太吉開出的賞賜立刻令眾人咋舌不已,區區的一個奴隸,被人打死了都不一定有張蘆席卷起尸體的角色,只因為有辦法將大清的火銃零件互換,便可以一步登天成為備御,更成為正黃旗下的奴才?!
“小人不敢要皇上賞賜,只求安心給皇上當差。”陳板大跪倒在地給黃太吉磕了一個頭,口中謝恩不已。
站在黃太吉身側的豪格,見父親如此看重此人,立時也改變了態度,身上荷包之中取出幾枚金豆子和銀元,丟給陳板大。“本王賞你的!你只管說說,如何能夠將我大清的火銃變得與南蠻無異?”粗聲大氣的叫囂著,渾然不顧周遭多鐸、多爾袞、代善、碩托等人眼中的不滿與仇恨。
陳板大倒是認得肅親王豪格,叩頭之后卻不去取地上金豆子和銀元。
“小民不敢領王爺的賞賜,只求幾件器物,可以讓小民演示給皇上一觀。”
黃太吉命人在地上鋪了一張氈毯,取來陳板大所需要的兩面銅鏡,將數十只火銃鋪在一塊碩大的白布上,自己命人將御座移動到陳板大面前。
“陳板大,朕便在這里親自觀看你的演示!”
“小民謝主隆恩!”
口中謝恩,陳板大手上動作不停,手指靈活跳動,將一支支火銃借助工具迅速分解開來,拆成一堆零件。然后將這些零部件分門別類的擺好,在白布上分成了十幾個小堆。
看著陳板大如同行云流水般的動作,不由得令在場眾人收起了小覷之心。
“這蠻子果然有些邪門之處!”
“此人的技藝不知如何,但是平心而論,能夠如此拆裝火銃,我軍器作坊之中只怕沒有能夠望其項背啊!”
見眼前的數十只火銃瞬間被拆成了一堆堆的零件,陳板大稍稍擦擦額頭的汗水,抬起頭來看到黃太吉那頗為驚訝的神色,心中不由得一陣竊喜。
“請皇上賜您的御用火銃給小民一用!”
黃太吉示意阿岱將裝飾的十分精美的火銃遞給陳板大。
板大珍而重之的的脫下外衣,鋪在氈毯之上,之后將黃太吉這桿原裝正版的南粵軍火銃小心翼翼的分解開來。
取過擺在一旁的兩面銅鏡,將火銃的龍頭、扳機等物逐一合在一處,對著暮春時節正午時分的陽光望去,隨望隨丟,旁邊幾名工匠不停的將零件遞到他的手中。
看著被他丟到一旁的零件越來愈多,留在氈毯上的不過十之一二,在場的八旗親貴們又有些壓不住火氣了,“且讓這蠻子得意一會,少頃若是不能如皇上所愿,定要將他砍開八塊!”
數十只火銃的零件,只有幾只火銃的零件可憐兮兮的在陳板大面前擺成了一個小堆。
陳板大先是恭恭敬敬的將黃太吉的火銃重新組裝好,雙手交還給站在一旁的阿岱。
“皇上,請幾位擅長施放火銃的勇士前來,看看是否能夠達到皇上所提之要求。”
五六個正黃旗兵士,腆胸迭肚的站在了陳板大兩側,見他隨意在零件堆中取出銃管、扳機、龍頭、通條等物,重新將這些原本七零八落的零件變成殺人利器。他手中動作利落的組裝著火銃,那邊的多爾袞和多鐸兄弟心中卻有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樣,憤恨不止。
“想不到在京師附近劫掠的那批奴隸當中,竟然隱藏著如此人物!早要知道如此,便不將此人交給這黑胖子處置,直接養在府里,為我旗下勇士打造兵器不好?”
“砰砰砰!”一連五六聲火銃響起,不曾裝填彈丸的火銃顯示發射正常。
“陳板大,你將這些火銃重新拆了,再行打亂后裝配起來,這次,朕要與幾位王爺一道施放一番!”
這一次,黃太吉沒有失望,重新組裝的火銃裝填彈丸后依舊燃放順利。喜得多鐸等人抱著懷中的火銃不肯放手。
“陳板大,如今你便是我大清的備御了!執掌火銃打造之事!”
至于說抬入正黃旗之事,卻被陳板大和范文程以及諸位王爺一起婉言阻止了。
“臣以為,今日之賞賜已經豐厚至極,若是當即便抬入正黃旗,日后陳大人若是再立下功勞,到那時也不為遲。”
這是春天的事情,那個時候,守漢還在廈門海面同鄭芝龍周旋。
如今已經是九月,黃太吉又一次擺下他的鹵簿儀仗,浩浩蕩蕩往城西軍器作坊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