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感激上天沒有讓林川是你這樣的人。”

李明峰驚訝地看著林笠，但他的表情很平靜，語調也沒有任何波動。

“如果他不是這樣的人，我現在應該已經倒斃在某個地方，或許被某一頭怪物找到后吃掉，或許在雪化后慢慢的腐爛掉。”林笠平靜地說道。“但我并不是說你的想法不對，即便是我自己，在發現自己安全以后，也會為生存空間的狹小和食物短缺而感到憂心，雖然很不應該，但我也會偶然冒出一個念頭，希望林川不要再去尋找其他幸存者，分薄本就不多的補給了。”

“希望能夠占有更多的資源，更好的活下去，這不是人品低劣，更不是自私，而是生物與生俱來的本能。”林笠繼續說道。“但林川的做法也沒有錯，保護弱者本身就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美德，更不用說他在獲得能力前做的那些事。我們實在是很幸運，如果他不是這種偏執的人，在獲得能力之后，很難說他會變成什么樣的人。”

李明峰沒有說話，林笠的立場很不清晰，他似乎想站在中立公允的角度上去分析問題，但這件事本身就不是中立能夠解決的。

沒有人會拒絕做一個好人，但那是在保證自身的生存之后才能考慮的問題。從林川帶回的消息里他們已經知道，江海發生的災難已經蔓延到了這個世界絕大部分的地區，一切舊秩序都已經被摧毀，沒有人相信政府能夠在短時間內收復沿海地區，更沒有人相信他們會冒著巨大的風險跨越幾千公里來救他們這些幸存者。

可以預見的是，短時間內不會有任何來自外界的救援。

李明峰已經做好了在地下生活幾年、甚至是十幾年的準備。那時怪物們也許會慢慢因為缺乏食物而被餓死，也許科學家們已經研究出了解決病毒的辦法。但在那之前的漫長時間里，他們很難有機會回到地面去種植農作物，很難有機會獲得額外的補給，一切都只能靠他們自己，只能靠這些本就不多的物資。

現在已經不是謀求發展的時候了，即便是曾經雄心勃勃想把基地做大做強的冷素安也認清了現狀。怎么把眼前這些人顧好，讓大家一起活下去才是他們真正應該操心的事情，也是他們唯一應該關注的問題。

李明峰甚至已經預見到了未來可怕的饑荒和疾病，單只是考慮這些就讓他傷透了腦筋。

但林川偏偏不這么想。

他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偏偏要發了瘋一樣去找那些躲藏起來的人們。

很久以前他就同林川爭論過這樣的問題，即便不說食物，寶貴的藥物就這樣浪費在新來的人身上，不止一次讓他感到肉疼。偏偏這些藥品都是林川獨自找回來的，這讓他甚至沒有理由去阻止他們把藥像流水一樣用掉。但那些東西本來不會消失，它們只是在那個地方等著有人去發現它們。等到天氣轉暖，陽光再度灼熱起來，他也可以帶人去把它們找出來，把它們納入基地的庫存，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但他無法和林川說這些事情，他很清楚這樣做只會導致無窮無盡的爭論，迅速消磨掉他和林川之間的默契和信任。

基地無法承受這樣的后果，李明峰也無法承受這樣的結果。

即便純粹只是從個人角度考慮，他也不愿意失去林川這樣一個能信得過的兄弟。

林川要做一個好人肯定是沒有錯的，他只是搞錯了時間和對象，他只是需要成熟起來，理智起來。

這也正是他把林笠找來的原因。

林笠在繼續說著：“現在的問題是，沒有人支持林川的行為，雖然你們不得不做了一些配合他的工作，但實際上，他已經被所有人隔離在了這個圈子之外。”

“沒有人希望多出許多人來分走屬于自己的東西，每一個被林川救下的人在短暫的感恩戴德之后，都會迅速脫離原先的立場，變得和其他人一樣，希望他停止這樣的救援行動。如果林川是一個普通人，一定會有很多人出來說服他，但他偏偏不是。他是一個超人，一個獨一無二，舉足輕重的超人。基地里的許多事情都依賴于他，基地里的許多人都受過他的恩惠，接受過他的幫助。沒有人愿意在這個容易和道德扯上關系的問題上和他發生爭執，于是所有人都把這樣的不滿聚集在心底，進而體現在他們的行動上。”他耐心地向李明峰分析著。“但這種不滿很容易就能被人察覺，我想林川一定覺得很憋屈，很傷心。他一定無法理解，為什么他做得越多，理解和支持他的人就越少。明明他已經是這個基地里貢獻最大的人，卻沒有一個人感激他，相反，只有人不斷以行動向他表述著不滿，告訴他你做錯了，你怎么就不明白，你怎么那么不成熟，不理智。”

這樣的話讓李明峰難以接受，林笠沒有指責他，但顯然并不贊同他的做法。

“他明顯已經陷入了誤區：你們都不理解我，沒關系，我只要貫徹自己的理念就好，你們不愿意做的事，我自己來做就好。你們說他們消耗了食物，消耗了藥物，沒問題，我就找來更多的食物和藥物。但他這種做法只會讓矛盾越來越激化，讓他和你們的隔閡越來越深。哪怕他找來了足夠所有人吃很久的食物，還是會有人認為，如果沒有新來的人，這些東西都是屬于自己的。”

他嘲諷的語氣讓李明峰感到有些臉熱，雖然和他想的略有不同，但這句話真的直刺進了他的心胸。

“我不是來聽你說這些的！”他有些惱怒地說道。

“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林笠重新坐到李明峰面前。“你和大部分人都覺得自己是對的，但林川也覺得自己是對的，你們只是因為共同的利益和過往的交情沒有撕破臉，你試圖說服他，而他則極力避開有可能造成你們徹底決裂的機會。他真的連和你談幾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嗎？其實他很清楚你想說什么，他只是不想讓這個矛盾暴露到明面上去。”

真的是這樣嗎？

李明峰回想著林川幾次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的情形，那個身影看上去格外的落寞，真的是林笠所說的原因嗎？

“這個矛盾不可能永遠這么遮遮掩掩，它很快就會爆發出來，除非有一方做出讓步，接受對方的觀點。”

“但我們已經很努力的去配合他了。”李明峰脫口而出道，對于林笠的指摘，他感到非常委屈。“即便是我們接受不了林川的觀點，但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安置你們這些新人，兩三百人在為迎接新人而努力工作，許多人都徹夜不眠，這難道還不夠嗎？”

“你們真的盡力了嗎？”林笠卻反問道。“你真的盡力了嗎？捫心自問，安置這些人真的這么困難嗎？這個基地不久前曾經一次性接納了將近兩百人，幾乎沒有對基地造成任何影響，現在零零散散地安置三百多人，真的就那么困難嗎？”

“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李明峰生氣地說道。“那時就已經到極限了，現在的情況怎么能和那時候相比！”

“其實只是主動和被動的差別，但效果卻肯定是天差地別。”林笠平靜地對他說道。“在你們看來，新來的人都是累贅，都是負擔，每個人都在不情不愿的工作。沒有人考慮下一次來人怎么安排，也沒有人提前做好應對的準備，每一次都是被動的應付出現的問題，結果就是每個人都疲于奔命，勞累不堪，收效卻很糟糕。我不懂管理學，但這些基本的概念我還是懂的。”

李明峰看著他，很想一拳砸進他的那個傷痕，把他的腦漿砸出來，但理智最終還是戰勝了沖動。在他看來，林笠的話根本就是在胡攪蠻纏，但他終究要解決和林川之間的問題，而林笠有可能給出一個解決之道。

“你有什么辦法？”

“你不可能改變一個超人，所以你只能改變自己。”林笠點了點頭，似乎對于李明峰的反應很滿意。“如果你真的想消除和林川之間的隔閡，就必須站在他的角度考慮問題，至少是嘗試著站在他的角度考慮問題，這是有效溝通最基本但也是最有效的辦法，如果你想讓某一個已經有固定思維的人接受你的意見，你最好是首先肯定他，然后讓他聽到自己希望聽到的東西，最后再提出你自己的意見。”

李明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理解他的說法。

“當前最寶貴的資源是什么？是食物嗎？”林笠問道。“對于孤單的幸存者來說當然是，對于毫無保障的幸存者來說，食物、干凈的飲水、安全的避難所、御寒物，只要是能夠讓他活下來的東西都是寶貴的。但對于我們這樣有了一定規模的基地來說，這些需求反倒并不是最迫切的。相反，我們需要的是長期發展下去的可能性，是不斷改善基地條件的可能性，這需要什么？當然是人。”

這種老生常談絲毫不能打動李明峰，他繼續說了下去。

“基地里現有的人才幾乎都已經被用盡了吧？我聽說你們用無土栽培種植了蔬菜對嗎？”

李明峰點了點頭。

“為什么不能擴大種植面積？為什么不干脆無土栽培水稻呢？”林笠問道。

“這不可能，技術上根本就不可行。再說了，我們根本就沒有這么大的空間！”

“如果林川救回來的人里碰巧有一個農學家，碰巧他知道怎么對水稻進行無土栽培呢？”林笠問道。“如果他救回來的人里剛巧有一個結構工程師，有一個開鑿洞穴的專家，我們能不能開挖更多的支洞呢？”

“這根本不可能！”李明峰搖了搖頭道，林川隨便救一個人都是專家，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情。

“不太可能，但有這個可能對嗎？有林川在，糧食和其他東西都有可能重新獲得，但人死了，就再也沒有了。”林笠毫不氣餒地繼續問道。“一個電焊工死了，你或許可以花點時間再培養一個。但一個農學家死了，你也許就永遠也種不出水稻了。如果沒有新的人才，基地也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可能不會壞到哪里去，但也不會更好了。可是如果有新人加入，就有了新的可能，哪怕只是為了這個理由，林川的行為也不能說是全無道理。”

“林川根本就不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而去救人的。”李明峰搖頭說道。

“當然不是，他只是單純的想救更多的人。”林笠答道。“但這樣的理由通過你的嘴說出來，就能讓他覺得自己的行為是有意義的，讓他覺得你是贊同他的，這就是最基本的技巧。”

“這是在欺騙他。”李明峰搖了搖頭。

“不，我只是舉了一個最簡單的例子，而你則要替他找出更多的理由。這個世界上沒有完全正確或是完全錯誤的事，林川的行為一定有對基地有益的地方，當你把它們都找出來，你就有了和他溝通的基礎。真誠地從他的角度出發考慮問題，然后再說出你的想法，你們之間的問題就一定能夠得到妥善解決。”